第503章 高俅

翌日,傍晚时分,李纲的马车再次停在了何府门前。

与昨日不同,他此番前来,并未提前递帖相约,只称是顺路拜访,带了些新得的建茶与刘然共品。

福伯见是昨日刚来过的李先生,不敢怠慢,连忙引他入内,同时使人快步进去通报。

刘然此刻正在后院一小片空地上练枪。晨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腾挪闪动的身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杆长枪在他手中宛若活物,时而如蛟龙出海,势大力沉,时而如灵蛇出洞,刁钻迅疾,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在一旁的空地上,新收的义子刘英正扎着稳稳的马步,小脸憋得通红,额上满是汗珠,显然已坚持了不短的时间。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紧紧追随着刘然的身影,满是毫不掩饰的崇拜与向往。

自那日被刘然从市井带回,这孩子便将义父视作了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尤其痴迷于他的武艺,每日刻苦练习,只盼有朝一日能及得上义父的万一。

听闻李纲来临,且是顺路来访,刘然眸光微闪,心知这顺路只怕是刻意为之。

他缓缓收了势,长枪立于身侧,气息绵长,仿佛刚才那番剧烈运动只是热身。

他拿起汗巾,擦了擦额角与颈间的汗水,走向刘英。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姿势比昨日稳了些,很好。”刘然拍了拍义子尚且稚嫩的肩膀,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刘英这才松了口气,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脸上却绽放出大大的笑容,能得到义父的认可比什么都强:“谢爹!孩儿会更努力的!”

“去歇息吧,喝些水。”刘然点点头,将长枪放好,便快步向前厅走去。

“李先生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还望恕罪。”刘然步入花厅,对着正欣赏壁上悬挂的一幅秋山行旅图的李纲拱手道。

李纲闻声转身,笑着回礼:“是纲唐突了才是。方才去国子监寻一位博士论学,归途路过此地,想起昨日与供奉相谈甚欢,恰又得了一些不错的建茶,便冒昧前来叨扰,想与供奉共品,畅叙一番。”

刘然略微看了一眼,几上的一个精致竹茶罐。

“李先生厚爱,然愧不敢当。快请坐。”刘然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荣幸之色,引李纲再次入座,同时吩咐小六子,“上壶茶,备点糕点。”

李纲摆手:“不必如此麻烦,清茶一盏足矣。”他目光扫过刘然身上的戎服,“供奉方才是在习武?方才入院时,似听得有破风之声。”

“让李先生见笑了。粗人习性,一日不活动几下筋骨,便觉浑身不自在。比不得诸位先生终日与经史子集为伴,涵养心性。”刘然笑道,语气自然,仿佛真只是个习惯练武的寻常武夫。

李纲却叹道:“供奉过谦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如今朝中,能如供奉这般文武兼备者,实属凤毛麟角。纲虽不才,亦知强健体魄,通晓兵事,于国于民,至关重要。方才见院中尚有一孩童在练根基,可是供奉家中子侄?”

刘然答道:“是然新收的义子,名唤刘英。性子还算坚韧,便带在身边,随便教些强身健体的把式,让李先生见笑了。”他语气平淡,将收义子之事一语带过。

李纲闻言,心中一动,似有些想法。

说话间,小六子已奉上茶具与点心。

刘然亲自提壶沏茶,动作不算风雅,却自有一股干脆利落的劲头。

李纲品了一口,赞道:“好水,好茶艺!茶香高远,回味甘醇。”

“不过是寻常泉水,李先生谬赞了。”刘然为自己也斟上一盏,“李先生方才去国子监论学,可是有何新得?”

李纲放下茶盏,神色略显感慨:“不过是与博士探讨了一番春秋微言大义。然则经义虽深,有时却觉离眼前疾苦稍远。反不如昨日与供奉一席话,论及边关粮草、士卒寒暖,更觉真切实在。譬如方才见那孩童练功,便想起供奉在西北时,常与士卒同甘共苦,甚至亲自为伤兵裹创疗伤?此事在边军中似有传闻。”

刘然微微一怔,随即摇头苦笑:“李先生从何听闻?未免言过其实了。然只是尽本分而已。边地苦寒,将士们为国戍边,抛头颅洒热血,然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不值一提。教导孩儿与带领士卒,其理亦有相通之处,严苛之余,总需给些盼头与关怀。”

他语气诚恳,并无丝毫作伪之态。李纲观察其神色,心中暗自动容。

他见过太多夸夸其谈、沽名钓誉之辈,刘然这般将体恤士卒,教导后辈视为理所当然的态度,反而更显珍贵。

“供奉此言,方见真心。”李纲正色道,“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深,孙武此言,供奉身体力行之。纲佩服。”

他顿了顿,似想起什么,又道,“如今禁军中,若能多有几位如供奉这般体恤士卒的将领,何愁军纪不肃,战力不强?”

话题自然而然地又引向了军制。刘然目光微动,心知这才是李纲今日来的主要目的。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叹了口气:“禁军……情况复杂,非边军可比。在下入京日浅,不敢妄议。只是在提举教阅所这些时日,观京营将士操练,确与西军有所不同。”

“哦?有何不同?”李纲顺势问道,神态关切,仿佛只是纯粹的好奇。

“京师繁华之地,将士们……心思活络些,也是常情。”刘然斟酌着词句道:“且禁军各部,渊源深厚,盘根错节,许多事,非一腔热血或一纸军令能轻易改变。若要如西军一般如臂使指,恐需时日与方法。”

刘然再次强调:“此乃在下一点粗浅观感,未必准确。如何革新,还需朝中诸公深谋远虑。”

李纲颔首点了点,继而追问:“然则供奉前日面圣时,曾言及促进禁军与边军交流历练之策,想必对此已有深思?不知供奉认为,此策若要推行,最难之处在何处?”

他问得十分恳切,仿佛真心求教。

刘然沉默片刻,答道:“最难者,莫过于人与利二字。交流军官人选如何遴选?方能确保其才堪用,而非成为权贵子弟镀金之阶?两地将士待遇、赏格如何平衡?方能不致引发矛盾,寒了边军之心?京师与边塞水土迥异,后勤保障如何跟上?方能不让交流之士卒非战斗减员?”

他提出的这几个问题,个个切中要害,实实在在,完全是从军事实务角度出发,丝毫不涉及朝堂党派之争。

李纲听得目光炯炯,抚掌道:“供奉所虑,句句皆是关键!确是如此!若不能解决好这几处,良法美意,恐反成害军之策!”

他心中对刘然的评价又高了几分。此人绝非空想家,其策是建立在深入了解军队实际运作的基础之上的。

“故而在下才说,此事千头万绪,需从长计议,谨慎推行。”刘然继续谨慎道:“万不可因一时心急,或为其他考量,而仓促行事,遗祸无穷。”

李纲深以为然,叹道:“供奉此言是也。只是如今朝堂之上,急于事功者众,能如供奉这般沉下心来虑及细微处者,少矣。”

两人又就一些军事细节探讨了许久,从马匹驯养到军械维护,从不同地形下的阵势变化到士卒的心理疏导。

李纲发现,刘然不仅精通战阵厮杀,对军队管理的方方面面竟都有涉猎,且见解独到,许多想法令他这自诩熟读兵书史册的文官都觉豁然开朗。

而刘然也察觉,李纲虽无实际带兵经验,但不愧是能够名留史书的人,其洞悉的目光确实非寻常人能比。

茶过三巡,李纲见时机差不多,便起身告辞:“与供奉一席谈,胜读十年书。今日叨扰已久,纲该告辞了。”

刘然真诚道:“李先生哪里话,能与先生论事,是然的荣幸。先生若不弃,日后常来坐坐。”

李纲笑道:“定然叨扰。只望供奉莫要嫌纲聒噪便是。”

他走了两步,似忽然想起什么,状若无意地低声道,“对了,昨日回去后,偶遇一旧友,在户部任事,言及如今太仓虽看似充盈,然各地支应浩繁,隐忧实多。尤其是……东南漕运,近来似乎颇有些不顺畅。”

刘然面色不变,只微微颔首:“多谢李先生提点。粮草乃军国之本,确需时时留意。”

李纲见他领会,便不再多言,拱手离去。

送走李纲,刘然独自站在廊下思索。

李纲的再次到访,以及这番看似闲谈实则充满试探与信息交换的对话,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汴京朝堂的波谲云诡。

其人或是郑居中所派,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但已开始尝试接触和引导他了。

而李纲,无疑是他们选定的桥梁。

而蔡京那边……自那日面圣后,除却赠送礼物之外,倒是无任何动静。

“粮草……漕运……”刘然低声咀嚼着这两个词。

他能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被卷入这巨大的漩涡中心。

随后刘然深吸一口气,已身处其中,便唯有冷静应对,借力打力。

不过此外,还得收集更多信息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