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改革之争

而在刘然尚不知的情况下,时间随之来到政和五年七月初一。

也正是国朝大朝会。

此刻,紫宸殿内,烛火通明,将百官的身影拉得颀长,投在光滑如镜的地砖地上,犹如幢幢鬼影,随着烛火摇曳而微微晃动。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压抑,连平日袅袅升腾的檀香似乎都沉重得难以散开,仿佛每一缕烟雾都承载着无声的算计。

山雨欲来风满楼,在这大宋权利至高的殿宇,此刻恰似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

赵佶高踞御座,十二旒白玉珠轻微晃动,遮掩着他略显倦怠的面容。

昨夜与梁师成、高俅品评新得的晴峦萧寺图直至深夜,此刻他的指尖仍在龙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摩挲,对眼前繁琐的朝会仪程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冗长的常朝事宜按部就班地进行,各地祥瑞吉兆、礼仪琐事、寻常奏报……如同沉闷的夏蝉鸣叫。

然而,殿中有心的大臣们都绷紧了神经,他们敏锐地嗅到,在这沉闷之下,一股汹涌的暗流正在蓄力,只待一个突破口。

终于,在短暂的静默间隙,御史中丞王黼,这个政和朝堂上最善观风色的伶俐臣,再次率先踏出班列。他手捧玉笏,身形挺拔,声音清越激昂,恰似一枚银针刺破了那层紧绷的沉默。

“官家!臣王黼有本奏!”他高举笏板,目光先极快地掠过高踞御座的官家,随即扫过满朝文武,“日前,西头供奉官刘然蒙圣上垂询,畅言兵事,所陈禁军边军交流轮戍、择健儿改进募兵等策,切中时弊,言必有中,洞见积弊之言!”

“今瑞鹤呈祥,天佑大宋,正昭示革新更化之时!军中弊病沉疴已久,空额糜饷、训练废弛、兵甲朽钝之事,绝非一隅之患!岂不正应乘此天赐良机,雷霆整顿,革故鼎新,强我兵甲,固我社稷?”

他的话音在空旷的大殿穹顶下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意图激起预期的涟漪。

百官之中,不少人面色微变,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王黼略作停顿,感受到无数目光聚焦于身,语气愈发慷慨:“故此,臣冒死进言!恳请官家圣裁,以此祥瑞为契机,特设提举详定军器辎重并编练事,专司整饬京畿禁军及天下兵备,清查空额,汰弱留强,更效神宗皇帝变法之遗志,统筹天下兵甲钱粮,以强军固本!此乃上应天意,下顺民心之举!望官家明察!”

这番话语,冠冕堂皇,引经据典,更抬出了神宗皇帝和王安石变法的旗号。

其锋芒却直指当前军制的核心利益格局,空额、粮饷、兵甲调配,无一不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油水丰厚之处。

他提议设立的提举详定军器辎重并编练事,显然是一个意在绕过现有枢密院三衙体系,集中事权的新衙门。

其指向,不言而喻。

“王中丞此言大谬!”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过了殿内细微的议论声。

郑居中面色沉凝如水,持笏大步出列,毫不畏惧地迎上王黼以及其身后蔡京一党投来的各异目光。

他身为枢密使,于此等军国大事,有着天然的反击立场。

“官家!臣郑居中万不敢苟同!”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刘然所言,不过一得之见,乃边将基于局部所见之陈情,岂可轻易视为圭臬,遽行天下?”

“方今天下,西北烽烟骤起,党项陈兵数万于藏底河城,铁鹞子军磨牙吮血,虎视眈眈!西南夷乱未平,粮饷转运维艰,大军深入瘴疠之地,胜负未卜!正乃国库空虚、民心浮动之时!”

他猛地转身,看向王黼,衣袖因动作剧烈而带起风声:“在此危难之际,不言巩固边防,不安抚流民,不纾解粮荒,反而妄言什么大规模兵制革新?”

“此等举措,必然涉及大量官员调配、粮饷重新分派、营伍裁并改编,动静极大!势必导致天下兵马人心惶惶,各级将校疑虑丛生!岂非虚耗国帑,空惹纷扰,动摇天下兵马之心,动摇国本?”

“臣请问王中丞,此举究竟意在强军,还是意在乱政?!抑或是想借此名目,行那揽权敛财之实?!”

“郑相公!”王黼毫不示弱,立即反击道:“岂不闻世易时移,变法宜矣?岂能因边患频仍便固步自封,因噎废食?正因强敌环伺,才更需整军经武,壮士断腕!刘供奉之策,正是为了从根本上提振军力,一劳永逸!至于所谓虚耗国帑,动摇人心……”

他冷笑一声,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户部尚书陈显,又瞥向郑居中,“若彻底清查空额,汰减老弱无用之兵,所省之费恐怕远多于革新所耗!至于人心惶惶?莫非郑相公是担忧,一旦彻查,会触动某些盘根错节的利益,让一些人再也无法中饱私囊,故而出此危言耸听之语不成?”

这话极其诛心,近乎直指郑居中一派是出于维护自身及其党羽在军中的私利而反对,试图将其置于道义的下风。

“你!血口喷人!”郑居中勃然作色,气血上涌,正要厉声反驳。

“官家!臣亦有本奏!”

一个沉稳苍老的声音插入这场即将白热化的争吵,如同冰水泼入沸油,瞬间让气氛为之一凝。

枢密院知事邓洵武面色凝重,步履略显蹒跚却异常坚定地出列,先向御座深深躬身一礼,然后看向争辩的双方,语气沉痛而恳切:

“王中丞、郑相公,二位所言,皆有为国之心,老夫深知。然则,军国大事,非同小可,关乎社稷存亡,黎民生死。”

“王中丞所言革新,立意或许甚佳。然兹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西北军情紧急如燎原之火,西南亦需兵力镇抚。当此之时,首要之务在于稳定军心,集中力量应对外患!”

“骤然推行所谓革新,条例频改,号令纷杂,必致天下兵马无所适从,前线将帅束手束脚!恐未受其利,先蒙其害!此绝非危言耸听,乃老臣执掌枢密多年之切身体会!”

他再次转向御座,言辞恳切,几乎字字泣血:“官家!老臣斗胆!党项铁鹞子乃天下精锐,察哥更是狡黠名将,用兵狠辣诡谲。西军将士虽勇,亦需上下同心,粮饷充足,政令畅通,方可一战!”

“若后方因革新之事争论不休,条令朝夕更改,必使前线将士疑虑后方不稳,士气涣散!老臣恳请官家,暂缓此议,待西北战事平息,西南乱局初定,再从容计议未迟啊!”

邓洵武这番话,老成持重,立足于严峻的现实边防压力,全然抛开党派之争,顿时引得不少中立甚至原本有些被王黼言辞打动的官员暗暗点头,心生忧虑。

户部尚书陈显立刻出列支持邓洵武,他的脸上写满了真实的焦虑,捧着笏板的手似乎都有些微微颤抖:“官家!邓知事所言句句属实,字字泣血!国库虽尚有积存,然两面作战,消耗已是极巨,寅吃卯粮之处比比皆是!”

“若再启动这般大规模的兵制革新,人员迁徙、装备改制、衙署设立、新增犒赏,何处不需用钱?臣恐怕,不到半年,国库便要捉襟见肘,各地仓场为之一空!”

“届时,莫说革新,恐连前线将士的粮饷、京官百官的俸禄都难以及时供给!若激起兵变民乱,其祸更速于外患!请官家三思!万万三思!”

朝堂之上,形势顿时明朗。

蔡京一党借祥瑞和刘然之言,高举革新强军、绍述新法大旗,气势汹汹;

郑居中一系则痛斥其虚耗国帑、动摇国本、别有所图,坚决反对;

而邓洵武、陈显等务实派,则从边防危急和国库空虚的现实出发,主张暂缓,忧国之情溢于言表。

三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支持蔡京的如门下侍郎郭薛、开封府尹王革等人,纷纷出言,强调天意不可违,革新势在必行,岂能因循守旧;

支持郑居中的如尚书右仆射刘正夫、尚书左丞张康国等,则引经据典,驳斥革新之弊,指责王黼等人包藏祸心;

还有一些官员则附和邓洵武,忧心忡忡于西北危局,恳求稳妥为上。

殿内一时唇枪舌剑,气氛热烈如鼎沸。

绯袍紫服的身影在烛光下晃动,笏板起落,声音或激昂或沉痛,交织成一曲纷乱的朝堂交响。

然而,在这纷乱的争论中,有两个人显得格外沉默,他们的沉默,比任何慷慨陈词都更引人注目。

一个是高俅。这位殿前司太尉,掌管着京畿最核心的军事力量,此刻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置身事外,老僧入定。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微微眯起的细缝眼睛里,偶尔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精明计算的光。

他在计算,计算着风向,计算着利弊。

蔡京的革新若成,必然要动禁军的蛋糕,高家那些吃空饷的进项、倒卖军械的油水恐怕要受损,但或许也能借此机会,将手伸向边军的利益,甚至在这个新设的衙门里分一杯羹;

若败,则蔡京威望受损,或许自己可以渔翁得利。

而最关键的是官家……

官家那白玉珠旒之后的心思,究竟如何?

另一个,则是端坐于百官前列,始终未曾开口的太师蔡京。

他仿佛对眼前的争吵充耳不闻,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既无对王黼率先发难的赞许,也无对郑居中激烈反驳的恼怒,更无对邓洵武沉痛劝谏的动容。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深渊。只有那些极其熟悉他、且站得足够近的人,才可能隐约注意到,他那宽大朝袖之下的手指,正有节奏地捻动着一串冰凉的墨玉珠。

他的沉默,并非无话可说,而是时机未到,更是身份使然。

他在等待,等待火候,也在等待御座上那位的反应。

更重要的是,他支持此议的深层动机,远非王黼所言的“革除积弊”那般简单直白,也绝非郑居中所能轻易驳倒。

他之所在,图谋甚大,却又必须深深地隐藏在为国为民、绍述新法的旗帜之下,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条绝不能触碰的红线,军政实权。

赵佶高踞御座,俯视着下方争吵不休的臣子们。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被这嘈杂的争论扰了清静,显露出一丝明显的不耐。

赵佶的目光掠过激愤的郑居中,掠过沉默如山的蔡京,掠过忧心忡忡的邓洵武,又扫过噤若寒蝉的百官。

这些争吵,在他听来,远不如一幅画的笔墨韵味来得有趣。但他毕竟是皇帝,深知此事关乎他的江山。

终于,他轻轻抬了抬手,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

侍立在御座旁的内侍省都都知梁师成,那双时刻留意着官家丝毫动静的眼睛立刻捕捉到了这个信号,立刻上前一步,运足中气,尖声宣道:“肃静——!”

如同沸汤泼雪,大殿内所有的声音瞬间被掐断。

争吵的面孔迅速收敛表情,所有目光都齐刷刷地集中到了那九重御阶之上,屏息凝神。

赵佶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和不易察觉的厌倦,却有着决定一切的威严:“兵者,国之大事。刘然所陈,有其见地。诸卿所议,亦有其理。然兹事体大,非一朝一夕可决,更非殿上争辩可定。”

他顿了顿,目光淡淡地扫过蔡京和郑居中,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此事,交由枢密院、中书门下、三衙及户部有司共同详议,各抒己见,权衡利弊,拟定详实条陈再奏。眼下之急,仍在西北防务与西南平乱。邓洵武、赵遹处之军报,需即刻议处,不得延误。”

他没有肯定任何一方,也没有否定任何一方,只是将事情暂时搁置,推给了

这看似和稀泥的处置,却让蔡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而郑居中和邓洵武的眉头则锁得更紧。

交给。

“退朝——”梁师成的尖嗓音再次响起,拖长了调子,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朝争画上了一个暂时的休止符。

百官依序躬身行礼,然后鱼贯而出。

方才还激烈无比的争论仿佛骤然被掐断,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真正的较量,将在那详议之中,在紫宸殿外的各个角落。

在政事堂,在枢密院,也在尚书省乃至某个大人的府邸书房里继续展开,甚至会更加激烈和赤裸。

蔡京缓缓起身,动作不疾不徐,与身后的余深极快地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然后面无表情,步履沉稳地率先离去。

郑居中与邓洵武、刘正夫、张康国等人则自然而然地聚在一处,一边向外走,一边低声急促交谈,面色无比凝重。

高俅悠然整了整自己的衣袍,脸上瞬间堆起惯常的和气笑容,与几位同样沉默观望的武官说笑着向外走去,仿佛刚才那场关乎天下兵马的争论只是一出与己无关的戏文。

王黼快步追上蔡京的步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热切,仿佛急于解释什么,又像是要聆听新的指示。

梁师成悄无声息地搀扶起驾的赵佶,目光在与几位重要大臣交错时,留下一个难以捉摸、意味深长的微妙表情。

皇城的天空,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沉闷的雷声在远处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