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章 蔡京的心思
退朝之后,蔡京并未回府,也未立即前往政事堂,而是径直来到了位于皇城东廊下的尚书省都堂他的直房之中。
房间轩敞,陈设却古朴简约,一几一榻,满架图书,墙上悬挂着一幅墨迹未干的山水,气象苍茫,这是赵佶亲笔所赐。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墨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躁动,也仿佛将刚才紫宸殿上的剑拔弩张隔绝在外。
蔡京屏退左右,只留余深一人随侍。
房门轻轻合上,余深脸上的焦虑再也掩饰不住,他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道:“太师!今日朝上,郑居中、邓洵武等人反应如此激烈,尤其是邓洵武,竟也站在反对一侧,大大出乎预料。”
“他虽与太师近年政见不合,但素来以国事为重,此次竟……王黼虽率先发难,然其言似乎未能切中要害,反被郑居中以动摇国本之言掣肘,官家之意又似不明……这革新之议,恐难推行啊!是否需再……”
蔡京并未立即回答。他缓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欲雨的天空,乌蒙蒙的云层低垂,仿佛压在皇城的飞檐之上。
他那皮肤松弛的手指轻轻划过冰凉的窗棂,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肇明,你只见其表,未见其里,更未察圣心。郑居中反对,一则是维护其清流声誉,彰显其持重之态。”
“二则是恐我借机扩权,削弱其辈在军中之影响力。其心在争。邓洵武反对,乃是真心忧边,惧生内乱,其心在国。高俅沉默,是待价而沽,首鼠两端,其心在利。至于官家……”
蔡京嘴角浮现一丝深邃难测的笑意:“官家虽未明言,然既将刘然之言放在心上,命梁师成交枢密院审议,今日又允我等详议,其意已动。官家所求,无非两点:一,江山稳固,不起波澜;二,新法续统,彰显圣朝气象。”
我所谋者,正投其所好,且……”蔡京顿了顿,语气加重,“绝不会伸手去碰那绝不能碰之物。”
余深一怔:“太师所指绝不能碰之物是?”
蔡京转过身,目光幽深如古井,直视余深,一字一句道:“军政实权。”
四个字,如同惊雷,在余深心中炸响。
他瞬间明白了蔡京那异乎寻常的谨慎从何而来。
“官家容得下老夫贪墨,”蔡京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冷酷的自知之明,“甚至默许老夫在文官体系中安插亲信,排挤异己。因为官家需要老夫来打理这庞大的王朝,推行新法,聚敛财赋,满足圣心所欲。”
“文人之争,再剧烈,也在官家掌控之内,翻不了天。但军队……不一样。”
他走到书案前,指尖点着案上那份关于刘然兵制改革的摘要札子:“军权,是官家的逆鳞,是赵家天下的根本。童贯为何能屹立不倒?只因他是内侍,是家奴,他的权柄来自于官家直接的授予和信任,他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帅臣。”
“而老夫,是外臣,是士大夫。若老夫表现出对军权有一丝一毫的野心,哪怕只是迹象……今日这太师之位,明日便可成为断头台。官家……绝不会容忍一个既能掌控朝廷财赋人事,又能影响军队的权相出现。此乃取死之道。”
余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连忙躬身:“太师深谋远虑,下官愚钝!”
“所以,刘然此议,无论其本身成败,其名目效神宗遗志,革故鼎新,便是一面绝佳的旗帜。”
蔡京回到主题,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静,“老夫支持此事,首要者,便是要借这面旗帜,重定朝纲,明告天下:熙宁新法,方为国之正朔!所有阻挠革新者,皆为因循守旧、祸国殃民之辈!此乃正统之争,名分之争!”
“借此,可彻底压制旧党余孽,巩固我新党执政之基,令绍述之志,深入人心,也让官家看到,谁才是新法最坚定的继承者和执行者。”
“其二,便是童贯。”蔡京语气转冷,“童道夫坐镇西北多年,手握重兵,西军将校,多出其门下。近年来,其势渐长,屡有插手朝政之举,其心叵测。”然官家信他,因其是内臣。”
“刘然此策,核心在于统筹二字。统筹天下兵甲钱粮,统筹禁军边军人事调度,注意,是统筹,而非指挥、统帅!若设‘提举详定军器辎重并编练事,便可名正言顺地以协调、核查、优化后勤、考核文职军官等名义,介入西军事务。”
“此乃文臣职权范畴之内的事!童道夫纵有万般不愿,亦难以公然反对强军之策,更无法指责老夫越权。届时,或调其心腹文吏入京交流,或核查其军械粮饷账目,步步为营,渐次削其羽翼,夺其影响。岂不胜过直接与这阉帅在西北兵权一事上冲突?”
“老夫动的是他盘里的肥肉,却绝不碰官家赐给他的那把刀。”
余深听得脊背发凉又叹服不已:“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太师此计,确实老辣!于无声处听惊雷!”
“其三,”蔡京踱步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账册似的文书,“便是这钱粮后勤。”
“陈显只知叫苦国库空虚,却不知财赋之理,在于周转与掌控。革新一起,必然涉及巨量钱粮物资的重新调配。禁军空额之饷、汰弱之费、新增衙署之用度、轮戍军兵之犒赏……每一项,皆是流转。”
“流转经过何处,何处便有了权力,便有了余地。户部、枢密院后勤诸房、三衙掌粮饷之职、乃至即将新设之衙门,凡钱粮军械过手之处,皆可安插人手,皆可厘定新规。”
“这其中调度之权、核查之权、截留之权,皆属文官职分,官家不至疑心。借此革新,正可将天下军赋财权,更进一步收拢掌控。些许耗损,不过九牛一毛,且日后从整顿所得中,轻易便可弥补。”
“更何况,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若粮饷果真短缺,正好可借支持革新之名,行籴本、和买之事,甚至……动一动那些囤积居奇的豪商巨贾。”
蔡京放下账册,语气淡漠:“此举仍在文官理财范畴,官家乐见其成。”
余深彻底明白了。蔡京所图,绝非单纯军事改革,更非直接染指军权,而是一场借军事改革之名,行政治清洗、巩固相权、掌控财赋之实的宏大布局。
所有动作都精心设计在文官系统的权限范围内,绝不越雷池一步。
刘然及其方案,不过是他手中一枚恰好出现的、颇为好用的棋子。
“其四,在于人心与名器。”蔡京坐回榻上,微微阖眼,似在养神,言语却愈发清晰:“革新一事,必然触及众多官员将校之利。谁支持,谁反对,一目了然。”
“正好借此看清朝中格局,甄别异己。支持者,可为臂助;反对者,尤其是郑居中、邓洵武等人,其言其行,皆可记录在案。日后,若革新顺利,自有功劳;若遇阻挠,便可归咎于彼等掣肘,上可应对官家,下可安抚舆论,届时再行清算,名正言顺。”
“至于那些因革新而空出的职位,因新设衙门而增加的官缺,正是安插亲信,培植党羽,酬劳功臣的绝佳机会。可将我门下干练之士,或是有才而欲投靠者,逐一安排进去,牢牢掌控这新生的权柄。”
“如此,数年之后,枢机要害,尽在掌握。而这一切,依旧在文官系统内部。”
窗外,一声闷雷滚过天际,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沛然而下,豆大的雨点急促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密集声响。
雨声衬得直房内更加寂静,也更显幽深。
余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与寒意,躬身道:“太师算无遗策,下官拜服。只是……眼下西北军情紧急,若因革新之争而真的延误了战机,以致西北有失,恐……恐殃及太师清誉,亦给郑居中等人口实,官家面前,亦不好交代。”
蔡京闻言,轻轻嗤笑一声,那笑声在滂沱雨声中显得格外冰冷和超然:“西北?察哥陈兵边境,看似汹汹,实则虚张声势居多。党项国内亦非铁板一块,李乾顺也要权衡利弊。藏底河城之兵,屯驻日久,粮草消耗极大,其意在恫吓、试探,欲趁我西南有事之机攫取些好处罢了。赵遹、刘仲武等将,足堪应对。况且……”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讥诮:“况且,正因西北危急,才更显得革新强军迫在眉睫,不是吗?若边患轻轻松松便能平定,我等在此力主革新,岂非成了无的放矢?届时,若西北小有失利,亦可归咎于旧制弊病已深,恰恰证明革新之必要。这其中分寸,老夫自有把握。”
余深愕然,随即彻底明白。
在蔡京眼中,西北的危机,也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用以烘托革新必要性的背景和筹码而已。
一切的出发点与归宿,都是这汴京城内的权力格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进。”蔡京淡淡道。
一名心腹书吏躬身入内,低声禀报:“太师,梁大官方才命人传来口信,说官家赏画之后,心情颇悦,偶然问及刘供奉近日可在研读兵书,又言变法之事,贵在得人,统筹之要,在于得当。”
蔡京眼中精光一闪,点了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书吏悄然退下。
蔡京看向余深,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笑意:“看到了吗?肇明。官家所思,仍在人与法,在于统筹之道。刘然,便是那个得人。而如何统筹,如何得当……便是官家交给我们的题目了。”
“至于西北烽火……”他站起身,走到那幅赵佶亲赐的山水画前,凝视着画中缥缈的峰峦和隐逸的高人。
“郑居中、邓洵武他们,看到的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计较的是一兵一卒的损耗。而老夫所要的……”蔡京的声音低沉而悠远:“是重塑这朝堂天下之格局。边患?癣疥之疾耳。真正的战场,始终在这汴京皇城之内。军权,是官家的禁脔,碰不得。但这围绕军权衍生出的名、利、人、财……是老夫可以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