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章 默许

紫宸殿的朝争如同投入汴京官场这潭深水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

然而,与外界想象的激烈反应不同,在皇宫大内,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甚至可说是闲适。

退朝之后,赵佶并未如往常般径直前往睿思殿书画院或道观斋宫,而是信步来到了延福宫区的一处幽静小苑。

此处是他亲自参与设计、由蔡京董其役扩建而成,奇花异石罗列,亭台楼阁错落,极尽巧思,宛若人间仙境。

方才朝堂上那些关于兵戈、粮饷、改革的争吵,似乎已被这清幽雅致的景色洗涤干净。

内侍省都都梁师成,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他身材微胖,面白无须,总是微微躬着身,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恭顺笑容,仿佛一件会呼吸的精致家具,既能随时满足主人的一切需求,又绝不会过分惹眼。

赵佶在一座临水的六角小亭中坐下,立刻有内侍奉上香茗和几样精巧茶点。

他端起汝窑天青釉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投向池中几尾悠然自得的锦鲤,仿佛在欣赏它们游动的韵律。

梁师成垂手侍立在一旁,过了了片刻,见官家似乎心情不恶,方以他那特有既不显得急切也不显得拖延的语速开始禀报。

其内容正是方才紫宸殿上那场激烈的交锋。

身为从无数名宦官中斗争上来的他,就连汇也极有技巧,哪怕是几乎是原样复述了各方的言辞,也能呈现不同。

只是语气变动,就能将蔡京一党所言的祥瑞、革新、绍述等词,以及郑居中、邓洵武所忧的边防、国库等要点说出不同的感官。

“……王中丞言,当乘天赐祥瑞之机,革除军中积弊,强兵卫国,方不负官家圣德。郑枢密则忧,恐虚耗国帑,动摇国本,尤虑西北西南军情。邓知事亦附议,认为当以边事为重,不宜骤变……双方争执不下,皆引经据典,言之凿凿。”

赵佶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梁师成话音落下片刻,他才轻轻呷了一口茶,嘴角忽地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那笑意很淡,似乎觉得颇为有趣,又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玩味。

他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盏壁上轻轻一点,发出极轻微的脆响。

“诸位相公……”赵佶的声音慵懒而舒缓:“倒是心忧国事。”

轻飘飘的一句话,七个字。

没有评价,没有倾向,没有裁决。

既未肯定蔡京的革新,也未否定郑居中的忧国,更未采纳邓洵武的暂缓。

仿佛那些足以影响天下局势的激烈争论,在他眼中,只是一场臣子们过于投入的心忧国事的表演。

梁师成的腰弯得更深了些,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仿佛官家说出的是任何一句他早已预料到的话。

他自然不会蠢到去追问官家究竟是何意。

但他精准地捕捉到了那语气中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默许。

官家并不反感这场争论,甚至……乐见其成?

“大家圣明。”梁师成轻声应和:“诸位相公确是殚精竭虑。”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补充道:“只是争执不下,终究恐耽误实务。是否……需要奴婢下去后,示意某边稍作收敛?”

这是一个极其隐晦的试探,意在摸清这位天子是否真的完全放任,以及更倾向于哪一边。

赵佶瞥了梁师成一眼,那目光似乎能洞穿人心,哪怕在这炎热的天气,也令躬身的梁师成顿时后背一寒。

而赵佶瞥了一眼后,又很快将目光投向池中的游鱼,随意地挥了挥手:“既都是为国事,便让他们议去。枢密院、中书门下、三衙、户部……不是正要详议条陈么?”

“朕,倒想看看他们能议出个什么章程来。”

“至于边事……让赵遹、刘延庆,刘仲武他们用心些。朕的瑞鹤,可不是白来的。”

言下之意,争论可以继续,甚至鼓励你们下去详议,但边关不能真的出事。

而瑞鹤之说,又隐隐给蔡京一党的祥瑞之论,加了一丝微妙的注脚。

梁师成心领神会,立刻道:“大家深谋远虑,奴婢明白了。这便吩咐下去,一切依朝议而行,命诸有司尽心详议,务求稳妥。边关军报,亦会加急处理,断不敢延误军机。”

赵佶不再言语,似乎完全沉浸在了眼前的景致与茶香之中。

梁师成知道该退下了,他躬身,脚步轻捷而无声地向后退去,准备将官家这看似什么也没说,实则意味无穷的态度,精准地传递到那些翘首以盼的人耳中。

皇帝的轻笑声和那句心忧国事,如同一声模糊的号令,通过梁师成这座无形的桥梁,迅速而隐秘地传遍了汴京权力的核心圈层。

对于蔡京而言,这意味著默许和鼓励。

官家不反对争论,甚至期待看到详议的章程,这说明他推动此事的空间很大。

他立刻在都堂直房召见了王黼、余深、薛昂等人。

“官家之意已明。”蔡京语气平稳,眼中却闪烁着精光,“心忧国事,好一个心忧国事。那便是认可我等亦是出于公心。详议章程,便是要看我等能否拿出足以说服人、也能让官家满意的方案。肇明。”

“下官在。”薛昂立刻应声。

“你联络台谏,继续造势,文章要做得漂亮,紧扣祥瑞、新法、强军,但言辞可稍缓和些,不必过于咄咄逼人,要显出我等是务实建言,而非党争攻讦。”

“是。”

“原仲你负责与户部、兵部、工部中我们的人通气,开始草拟详议的方案细则,尤其是关于清查空额、汰弱留强、军械制造调拨、钱粮节省估算的部分,要做得细致,数据要漂亮,要让官家一看便觉有利可图,有法可依。”

“明白。”余深应道。

蔡京的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捻动玉珠:“记住,所有条款,务必框定在文官职权范畴之内,涉及战阵指挥、将领任免之处,一概模糊处理或推给枢密院按旧例。我们要的是统筹之权,是核查之权,是钱粮物资经过我们之手的机会,绝非兵权本身。此乃要害,切不可忘!”

“太师放心!”几人纷纷点头,深知其中利害。

对于郑居中、邓洵武等人而言,皇帝的态度则显得颇为暧昧,甚至令人不安。

他们聚在枢密院的一间值房内,气氛凝重。

“心忧国事?”张康国冷哼一声道:“官家这是……坐山观虎斗吗?还是真的被蔡元长的祥瑞之说和革新之言打动了?”

郑居中花白的眉毛紧锁:“恐怕兼而有之。官家乐见臣下有所建言,显盛世气象,但未必深究其中险恶。一句详议,便将踢了回来。蔡元长必然借此大做文章。”

刘正夫忧心忡忡:“若是详议,蔡元长党羽遍布各衙,恐怕……”

张康国脾气火爆些:“难道我们就坐视他们炮制出一个祸国殃民的章程来?”

“自然不能!”郑居中断然道,“他蔡元长会详议,我们就不会吗?邓知事,你执掌枢密,对军中弊病、边关实情最为了解,立刻组织人手,针锋相对,草拟一份奏议,详陈革新之弊,尤其是当下边情紧急、不宜妄动之理!数据要实,言辞要恳切,要让官家看到眼前的危险!”

他又看向其他人:“我等亦要联络门生故旧,尤其是言官,不能让他们一边倒!要指出蔡京此举名为强国,实为揽权敛财,祸乱朝纲!即便阻止不了,也要最大限度制约其条款,不能让他为所欲为!”

而本非他们盟友的邓洵武,此刻也不由一叹。

对于高俅这类观望者,皇帝的态度则让他们更加谨慎。

高俅回到殿前司衙门,屏退左右,独自沉思。

“心忧国事……详议……”他琢磨着梁师成悄悄递来的话:“官家这是要看两虎相争,或者……几虎相争?也好,且让他们先去咬。蔡元长想要动禁军的肥肉,也没那么容易。老子就在这儿看着,谁的价码开得合适,谁更能让官家满意,我再下注不迟。说不定,还能从中捞点好处……”

他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在可能的革新中,为自己麾下的禁军多争取些粮饷装备,或者在新设的衙门里插上一脚。

而对于此刻正身处漩涡边缘的刘然而言,他虽未直接得到宫中的消息,但何蓟通过自己的渠道,以及拜访的李纲、何粟等人带来的朝争消息,都让他清晰地感受到风暴的临近。

他依旧日常例行公务,回到何府就闭门谢客。

但在书房中,他面前铺开了纸笔,并非书写奏章,而是开始默默梳理自己对禁军、边军的了解,思考各种可能遇到的诘难以及应对之策。

皇帝的态度暧昧,意味着他这把刀可能很快就要被各方势力拿起,砍向不同的目标。

他必须更锋利,也更谨慎,既要保持自身的价值,又不能彻底沦为任何一方的私有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