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蔡京的试探

距那场暗流涌动的紫宸殿朝会又过去了几日。

汴京的天气依旧闷热。

何府门前依旧车马稀疏,但无形的关注却从未离开过这座看似安静的府邸。

刘然正在书房中阅读一卷书,心绪却难以完全平静。

朝争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零星传来,皇帝暧昧的态度,各方势力的动向,都让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逐渐加速的漩涡边缘。

不过,这也是他所预料的事。

“郎君,”管家福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那位文先生又来了。”

刘然手中翻页的书一顿,而后他缓缓放下书本,心中了然。

该来的,果然他娘的又来了,而且这一次,可能更麻烦。

“请文先生到花厅稍坐,我即刻便到。”

稍作整理,刘然步入花厅。

文修彦依旧是一身素雅青袍,正悠然品茗,欣赏着厅中悬挂的一幅山水画,仿佛只是一位偶然来访的风雅老友。

见到刘然,他立刻放下茶盏,笑容可掬地拱手行礼,姿态比上一次似乎更随意亲近了几分。

“刘供奉,叨扰了。老朽不请自来,还望勿怪。”

“文先生哪里话,您能莅临,寒舍蓬荜生辉。请坐。”刘然还礼,吩咐福伯换上更好的茶点。

两人分宾主落座,一番关于天气还有汴京繁华的闲谈过后,文修彦轻轻将茶盏搁在几上。

文修彦笑容依旧温和,目光却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刘供奉,日前朝堂之上,因您面圣时所陈兵事见解,可是引发了一番不小的议论啊。”

刘然面色平静:“然人微言轻,不过据实陈情,岂敢妄议朝政。竟引得诸位相公争论,实非然所愿,心下甚是不安。”

“诶,供奉过谦了。”文修彦摆摆手,语气恳切,“正所谓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供奉久在边陲,深知军旅实情,所言必是切中时弊,方能引起如此大的反响。太师对此,亦是十分重视。”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显得推心置腹:“不瞒供奉,今日老朽前来,正是奉太师之命。太师言道,刘供奉乃难得之实务干才,其所见所思,绝非泛泛而谈。”

”既然朝议已决,要诸有司详议兵制革新之事,太师意欲深察供奉对此的高见,尤其是关于京畿禁军弊病的具体看法,以及……可有任何初步的设想章程?毕竟,革新之事,千头万绪,总要有个入手之处才好。”

刘然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谦逊:“太师垂询,末将惶恐。然一介武夫,只知些粗浅的边塞见闻,于国家大政、制度革新,实无见识,岂敢妄言设想?万万不敢当。”

“供奉不必过谦。”文修彦的笑容如同春风,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太师常言,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供奉便是那知兵事者在行伍之人。您但说无妨,不必拘泥于朝堂格式,只当是友人间的探讨。譬如……”

“老朽听闻,京畿禁军最大的积弊之一,便是空额糜饷甚巨?若行革新,清查空额,汰除老弱,当是首要之务,亦是见效最快之举。”

“不知供奉在边军时,可曾听闻此类情事?又以为,该如何清查方能彻底,而不至于

不等刘然回答,他又接着问道,语速平缓却步步紧逼:“再者,禁军装备虽看似光鲜,然多不堪用,武库中所藏兵甲亦多有朽坏。而边军却常苦于军械不足、破旧。”

”若能统筹天下军器制造与调拨,优选工匠,统一制式,依各军镇实需及操练情况分发,是否更能物尽其用,强军节用?”

“还有,”文修彦目光微闪,抛出第三个问题,“禁军与边军,如同泾渭,彼此隔阂。边军鄙禁军之孱弱,禁军妒边军之犒赏。若能促进二者交流,譬如定期互调部分军官、资深劲卒,或可使之互通有无,京营能习战阵之气,边军能感中枢之威?当然,此事需谨慎,尤以不损两边战力为前提。”

刘然沉默地听着,心念电转。

此三问,可不是只是问,他已完全明白对方的意图。

若自己顺着对方的话头,哪怕只是点头称是,或提出一些细节补充,很快就会被文修彦捕捉、放大,进而被塑造为刘然亦赞同太师革新方略的证据,甚至具体方案都会被打上采纳刘供奉之议的。

他不能明确反对,那会立刻得罪蔡京;也不能完全被牵着鼻子走。

沉吟片刻,刘然抬起眼,目光诚恳地看着文修彦,语气依旧保持着武人的直率与谦卑:“文先生所问,确是禁军痼疾,末将在边关时亦常有耳闻。太师心系军务,欲革除积弊,末将感佩万分。”

随即他话锋微妙一转:“只是……末将窃以为,这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极难。譬如清查空额。”

说到此处,刘然看向文修彦,“京师禁军盘根错节,各级将校、胥吏乃至朝中某些势力,恐多有牵连。若清查过急过猛,手段不得当,恐非但不能省饷,反会激起大变,使军中离心离德。”

“然在湟州时,便听过见过上官意图整顿吃空饷,结果火候,如何既能查得实情,又能稳住军心,非有大智慧、大魄力者不能把握。然愚钝,实无良策。”

接着,刘然继续回道:“先生所言军械统筹,确是良法。然则,各地工匠水准不一,物料供应亦有差异,统一制式、调拨分发,涉及无数细节。若中枢官员不谙实际,闭门造车,制定出的标准不合用,或调拨不及时,反会误了边关战事。需得有极精通实务、且公忠体国之重臣主持,并广泛征询边将意见,方可试行。绝非一纸公文可定。”

关于最后一个回答,刘然显得极为谨慎:“禁军边军互调,立意极好。然则,两地气候、水土、敌情、任务迥异,军官士卒皆有家小牵绊。”

“骤然互调,若安排不周,非但难以融合,恐生怨望,甚至可能导致训练水平下降。需得徐徐图之,先小规模试点,配套以妥善的粮饷、安置、升迁优惠之策,方或可行。且此事,尤需枢密院与三衙细致筹划,充分考虑各方诉求。”

这三个回答下来,刘然几乎是在明确表态,这事需要枢密院、三衙的深度参与和周密计划,绝非单单一处可独断。

最后,刘然语气恳切道:“然深知太师欲行强国强军之伟业,心向往之。但然才疏学浅,所能想到的,不过是这些执行中的细枝末节和难处。具体如何制定万全之策,如何推行方能顺畅无阻,还需太师与中枢诸位相公,运筹帷幄,深谋远虑。然所能做的,不过是据实提供些边角见闻,供太师与诸位相公参考罢了。”

文修彦一直微笑着聆听,不时颔首,仿佛极为赞同。

但那双老练的眼睛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计算。

他算是听出来了,眼前这个年轻人,远比表面上那副武人相貌,更加谨慎和难缠。

刘然没有直接反对,甚至看似配合,但每一句回应都绵里藏针,既不得罪人,又悄悄划下了界限,设置了前提条件。

“供奉过谦了。”文修彦的笑容依旧无懈可击,“这些细枝末节和难处,正是革新成败之关键!太师常教导我等,革新非凭空臆想,需立足实情。供奉今日一席话,切中肯綮,老朽受益良多,必当一字不差,回禀太师。”

他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品了一口,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寻常交流,随即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状若随意地问道:

“哦,对了,听闻前日,秘书省的何文缜与李伯纪也曾来拜访过供奉?呵呵,年轻人倒是热心国事。却不知,他们对此番兵制革新之事,又有何高见啊?”

刘然心中凛然,面色却如常,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何校书郎与李先生确是来过,亦是关心边事。只是询问了些西北军情,以及对党项用兵的看法。然据实以告,言及边军粮饷艰难、士卒不易。至于朝堂革新大事……然人微言轻,岂敢与诸位学士议论?他们亦未多言。”

文修彦仔细打量着刘然的神情,似乎想从中找出任何一丝破绽。

但最终只是呵呵一笑:“原来如此。也是,边情紧急,确是当下重中之重。”

他又坐了片刻,闲谈几句风月,便起身告辞,态度依旧谦和热情。

送走文修彦,刘然独自站在庭院中,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知道,自己方才那番看似顺从实则设置障碍的回应,或许能暂时应对过去,但绝不会让蔡京满意。

更大的风雨,恐怕还在后面。这位老谋深算的太师,绝不会轻易放弃将他这把刀握在手中,并磨向预定方向的企图。

不过,倘若蔡京想利用改革的话,这改革触及的是整个旧有军利益体系,会遇到多少阻力,又会暴露出多少问题。

到那时,谁利用谁,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