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渔夫

夜色如墨,缓缓浸透了汴京城的飞檐翘角。

何府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烛,晕黄的光圈拢着书案前沉思的刘然。

白日里教阅所的散漫、庭院中教导孩童的短暂宁静、乃至窗外那若有若无的窥视感,都如同碎片,在他脑海中盘旋、重组。

谨慎,不是龟缩不出。

尤其是在这暗流汹涌之时,信息的匮乏比敌人的刀剑更致命。

他需要了解这座城市的脉搏,需要知道那些台面之下,究竟涌动着怎样的暗流。

但他不能亲自去做,他这纯臣的身影像一块磁石,吸引着太多目光。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庭院,聆听着更夫敲梆报时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汴京的夜,并非一片死寂。

次日,刘然并未改变日常行程。

依旧准时前往西壁教阅所应卯,依旧沉默地巡视,依旧在午后返回何府教导刘英与何藓。

一切如常,仿佛昨日夜里的思虑从未发生过。

然而,在教导间隙,一个极其寻常的午后,当管家福伯照例送来解暑的绿豆汤时,刘然一边接过汤碗,一边似不经意地低声问道:

“福伯,你在汴京多年,可知晓城中哪些茶坊酒肆,消息最为灵通?非是达官显贵聚集之所,而是……三教九流、南北行商常去闲聊之处?”

福伯递汤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浑浊却精明的老眼快速抬起,看了刘然一眼,随即又垂下,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回郎君的话……老仆倒是知道几处。城东的听风阁,茶价公道,南来北往的脚夫、小吏常聚在那里闲聊。”

“马行街附近的十里香酒肆,多是些帮闲、落第书生喜好盘桓,吹嘘见闻;还有旧曹门外的瓦子附近,几家大茶坊,说书唱曲的之余,也是各色人等混杂,传言甚多……郎君可是要打听什么?老仆或可……”

刘然轻轻摇头,打断了他的话,舀了一勺绿豆汤送入口中,语气平淡:“不必。只是闲来无事,想听听这汴京城的市井之声,总好过困坐愁城。随口一问罢了,你不必特意去做何事。”

福伯是何等精明老练之人,立刻领会了刘然不欲声张,更不欲他亲自出马的深意,当即躬身道:“老仆明白。郎君若想散心,老奴可让闻,回来当个笑话讲与郎君解闷。”

“嗯。”刘然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仿佛注意力已经转向了不远处正在挽弓的何藓,“力道稍偏,注意腕部。”

福伯不再多言,恭敬地退了下去。

事情似乎就此过去。

但不过两日,府中一个负责采买杂物,名唤猴三的年轻小厮,在向福伯回话时,便多了些市井趣闻。

“………城东听风阁那儿,几个江南方来的客商在抱怨,说漕运查验比往日严了,耽搁了行程,还得多使钱……”

“………马行街十里香里,有个喝多的书生吹牛,说是认得某位御史府上的师爷,听闻近日弹劾的札子不少,都关乎西南用兵的花费……”

“………瓦子旁茶楼里,几个老汴京在嘀咕,说京营好些军爷近来手头紧,常去赌坊,还抱怨饷银发放不如以往及时了……”这些消息零碎、庞杂,真伪难辨,大多是无用的噪音。

但刘然每次只是静静地听福伯转述,从不追问,也不点评,仿佛真的只是在听趣闻解闷。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建立一条隐秘的信息渠道,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绝对的安全。

他不能直接给出指令,只能通过这种看似无意的方式,慢慢引导和筛选。

又过了几日,刘然在教导何藓箭术时,似乎无意中提了一句:“射箭如察情,需观风向,辨虚实。汴京居,大不易,若能知晓些米价油价、柴炭薪俸的起伏,或许更能体会民生之多艰。”

这话很快便通过福伯,变成了猴三们需要额外留意的趣闻。

于是,关于汴京各类物价、尤其是与军需民用相关的物资价格的零星信息,也开始混杂在那些市井流言中,悄无声息地汇入何府。

刘然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脑中默默整理。

漕运查验变严?可能与西南用兵、物资调度有关,也可能只是寻常吏治整顿。

御史扎子弹劾军费?印证了朝中对此事的争论。

京营饷银发放不及时?这或许是个值得注意的信号,可能与蔡京计划中的清查空额造势有关,也可能只是高俅麾下管理混乱的老问题。

物价波动……更是错综复杂,难以立即看出背后推手。

他像是一个耐心的渔夫,撒下一张细密的网,并不指望立刻捞到大鱼,只是先感受水流的动向和温度。

与此同时,他并未放松对自身的约束。

除了教阅所和何府,他依旧绝不踏足任何可能引人注目的场所。

偶尔有拜帖送来,无论是来自蔡京一系的官员,还是其他看似中立的朝臣,他都以染恙静养或职司繁忙为由,礼貌而坚定地回绝了。

他的低调和安分,似乎起到了一些效果。

府外那些窥探的目光,虽然未曾完全消失,但似乎不再像最初那般紧迫。

或许在那些大人物看来,这个边陲来的武人,除了本职和教导子侄,并无太多非分之想,渐渐失去了持续重点关注的价值。

这正是刘然想要的效果。

夜深人静时,他会就着灯光,在一张小小的纸条上,用极细的笔触,记下一些关键词:漕运严、劾军费、营饷迟、米价微涨……然后将其小心地收入一个不起眼的木匣底层。

信息依然有限,但他已经开始尝试勾勒汴京权力博弈下的细微涟漪。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尚未到来,但这些细微的征兆,或许能在关键时刻,帮他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他就像一头在丛林深处谨慎潜伏的猎豹,收敛起所有的爪牙,只用耳朵和鼻子,感知着周围最微弱的气息变化,耐心等待着,要么发出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要么,找到那条最安全的撤离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