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章 谜题
市井消息通过猴三之口,断续传来,零碎却持续。
他如静潭,纳百川而表面不波。
这日午后,猴三采买归来,又与福伯在廊下嘀嘀咕咕。
刘然正校正何藓的拉弓姿势,耳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怪得很,”猴三站在福伯跟前压着嗓子,“俺今儿在听风阁,听几个河北来的粮商抱怨,说汴京左近几个大仓,近来只进不出,查验得铁桶一般。他们想兑买些陈粮周转,却连门路都摸不着,给多少好处都没用,管仓的吏头嘴巴严得很,只说是上峰严令。”
福伯低声应了句什么。
猴三继续道:“还有,十里香里那几个常来的书办,今日愁眉苦脸,说户部度支司的老爷们近来火气极大,为了一笔什么额外开拔的款项,和枢密院的人吵了几架,拍桌子摔碗的,说库里实在没余粮了,再支西南的饷,京师百官今年的冬赐只怕都要减半……”
刘然的手指在何藓肘关节处轻轻一托:“稳住。力散则浮,力聚则沉。”语气平稳如常。
何藓屏息凝神,努力体会。
猴三的声音又飘来,带着几分神秘:“最奇的是瓦子那边,有个相熟的马贩子偷偷告诉俺,这几日,有好几拨官面上的人,在打听城外各处大车店、驮马行的运力,问的都是能否长期、大宗雇用车马,往西南方向运货。出的价码还不低,但要求口风紧。福伯您说,朝廷运货,何须找民间车马行?还偷偷摸摸的?”
刘然收回手,对何藓道:“自己体会一刻。”
旋即转身,看似无意地走向廊下,目光扫过庭院里的花草,仿佛只是在活动筋骨。
福伯见状,对猴三使了个眼色,猴三立刻噤声,乖觉地退了下去。
“郎君,”福伯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您看……”
刘然负手而立,望着墙角一株开得正盛的紫薇,淡淡道:“市井流言,多是夸大其词,做不得准。不过,漕运严查、仓廪封闭、度支争吵、暗雇民夫……这几件事凑在一处,倒是热闹。”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西南战事,看来耗费远比朝堂上说的要巨。国库……怕是真见底了。”
福伯屏息听着,不敢插话。
刘然眼中掠过一丝思索。
蔡京力主趁祥瑞之机进兵西南,其党羽又在此刻暗中筹措民夫运力,其意何为?
是真心为前线补充,还是想借此名目,另有所图?
甚至……这些消息,倒是像故意将国库窘境暴露出来,为其后续的革新敛财之举铺路?
而仓廪封闭,只进不出。
这不像寻常备荒,倒像是……有人在囤积居奇?是在防备什么?还是想等待什么?
户部与枢密院的争吵,更是将这场危机的盖子揭开了一角。
所有这些信息,都好似指向一个词:钱粮。
皇帝的态度依旧暧昧,详议仍在进行。
但底下的暗流,已汹涌至此。
刘然感到一股寒意。
他仿佛看到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收紧,而他自己,以及这汴京城中无数人的生计命运,都可能成为网中的鱼虾。
他必须知道得更具体。
次日,刘然前往教阅所点卯后,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细致巡视,而是以查阅旧档,熟悉京营规制为由,钻进了教阅所存放文书档案的库房。
库房积尘颇厚,充满故纸堆的霉味。
管理书吏见这位新任提举居然真来看这些无人问津的旧东西,虽感诧异,也不敢阻拦,只在一旁小心陪着。
刘然目标明确。
他径直调取了近半年来京畿各禁军营、特别是负责漕运护卫、京城守备以及仪仗部队的饷银发放记录副本,以及教阅所本身的钱粮支用账簿。
他看得很仔细,速度却很快。手指划过一行行墨迹,目光如鹰隼般捕捉着异常的数字。
果然。他发现,不仅是猴三听说的那些营头,几乎所有禁军部队,近三个月的饷钱发放都有不同程度的延迟,少则半月,多则数月。
发放的数额虽无短缺,但日期全然失去了以往的规律。
而教阅所账上记录的一笔用于更新少量训练器械的款项,请批至今已月余,仍标注着待拨付。
书吏见刘然盯着那待拨付的批注,忙解释道:“刘供奉明鉴,非是小的们办事不力,实在是近来户部那边卡得紧,各项用度都慢了许多……”
刘然合上账册,面无表情点头道:“知道了。京畿重地,饷银发放关乎稳定,延迟终非长久之计。”
书吏唯唯诺诺:“是,是,刘供奉说的是。”
离开教阅所,刘然的心更沉了几分。
猴三的消息得到了部分印证。
禁军饷银延迟并非个案,而是普遍现象,连教阅所这点微末款项都被卡住。
国库的窘迫,看来已影响到京畿最核心的武装力量。
身为禁军头领,高俅对此不可能不知情,却依旧沉默,他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已与蔡京达成了某种默契?
傍晚回到何府,刘然将福伯唤至书房。
“福伯,”刘然声音低沉道:“让
福伯一怔:“郎君?”
“日常采买,路过那些茶肆酒坊,耳朵放开些即可,听到什么便是什么,不必再刻意引导或追问。”刘然目光沉静的看着远方道:“尤其,不要再触碰任何关于仓廪、漕运、官员争吵的话题。”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有人问起,便说主人喜静,不闻外事,小厮们也只是讨生活,不敢多嘴多舌。”
福伯立刻明白,郎君是担心过于主动的打听会引起反向注意,立刻躬身:“老奴明白,这就去吩咐他们,把嘴巴闭紧,只听不想不问。”
“嗯。”刘然颔首。
信息的碎片已收集得足够多。
虽然依旧模糊,但大致的轮廓已然显现:一场因西南战事而引发的财政危机正在发酵,蔡京集团可能想借此推动某事,而危机本身已经开始动摇京畿的稳定。
他现在需要做的,不再是冒险收集更多信息,而是沉下心来,分析这些碎片的含义,推断出可能的走向,并为自己规划应对之策。
他再次拿出那小小的桑皮纸条和细笔,却没有写下新的关键词,而是在之前那些词汇之间,画上了一些箭头和问号,试图勾勒出它们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
漕运严→仓廪闭?→米价涨?劾军费→度支吵→国库空→营饷迟暗雇民夫?
→西南方向?(蔡京意图?)祥瑞→主进兵→耗巨费(起因)
每一个箭头都代表着一种推测,每一个问号都意味着巨大的不确定性。
他盯着这张简陋的关系图,眉头紧锁。
风暴的前兆已经如此明显,而朝堂上的诸公,还在为祥瑞和革新争论不休。
那位天资聪慧却任性的官家,是否真的了解他脚下的这座帝国都城,正在悄然发生着什么?还是在刻意在放纵?
刘然收起纸条,吹熄了灯,独自坐在黑暗中。
窗外,汴京的夜,依旧繁华喧嚣,却又仿佛危机四伏。
他需要更亮的眼睛,才能看清这迷局。
也需要更稳的心,才能在这暗流中,守住自己的方向。
下一步,该如何走?他需要等待下一个信号。
一个来自朝堂,或来自市井,能让他验证某些猜想的信号。
在黑暗中,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他仿佛能听到这座城市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那呼吸声下,隐藏的不安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