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4章 致信湟州 (上)
此时为政和五年的夏末,虽已近黄昏,但白日的暑气仍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新翻泥土和汗水的味道,在已然成型的河渠两岸弥漫。
渠水初引,浑浊的湟水如同被驯服的巨龙,缓缓流入这片渴望滋润的土地,映照着天边那轮逐渐西沉的红日,波光粼粼,仿佛铺就了一层碎金。
何灌独立于渠岸高处,望着这片初见规模的沃野,眉宇间却并无太多喜色。
他身量魁梧,鬓角的白发似乎比数月前又多了些许,常服之下的身躯依旧挺拔如松,但唯有他自己知道,肩上的担子有多沉重。
兰湟路提举弓箭手司,掌数千弓箭手,握湟州屯田命脉,看似权柄赫赫,实则步步惊心。
远处,一队骑士纵马而来,蹄声惊起了渠边饮水的水鸟。
当先一人,肩宽背厚,络腮胡须,正是李孝忠。
他身后跟着宋炎、呼延通、裴虎、张介等一众青年将领。
数月过去,青山寨血火中淬炼出的这些年轻人,如今已是新招刺的弓箭手的指挥使,每个人都成了军官,眉宇间虽仍有锐气,却也多了几分统兵者的沉凝。
唯有张平亮,身着副指挥使的服饰,紧随在张介身侧。
众人驰至近前,利落地下马,向何灌行礼。
“提举!”声音整齐划一,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
何灌转过身,目光扫过这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微微颔首,这些都是勉之的部下,各个都是难得的人才,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渠水已通,你等所部屯田划分之事,进展如何?”
李孝忠率先拱手,声音洪亮:“回提举,末将所部五百人,分得沿渠上等田一百顷,已初步划分完毕,只待秋播。”
他言语间充满自信,甚至有一丝傲然。
他有这个资本,青山寨下,他临阵指挥,屡挫敌锋,如今治理五百人马,自是得心应手。
呼延通接口道,他性子更烈,声音也如同擂鼓:“我的兵,打仗是好手,种地也不孬!就是整日摆弄锄头,骨头都快生锈了,就盼着党项崽子再来,好叫他们再尝尝大爷铁矛的滋味,好为那些死去的弟兄报仇!”
他说着,还下意识地握了握拳,骨节咔咔作响。
裴虎、张介亦是纷纷禀报,所言大抵相似,既有对未来的期盼,也有一丝武人被琐碎政务所扰的不耐。
宋炎则言简意赅:“一切顺利,提举放心。”
他目光沉稳,扫过水渠农田,似在评估着防御要点。
何灌静静听着,末了,目光落在稍显沉默的张平亮身上:“平亮,粮械簿册,可曾厘清?”
张平亮上前一步,恭敬答道:“回提举,均已登记造册,与提举司所拨数目核对无误。另,根据提举上次所教折博粮法,标下尝试计算了今秋若以余粮折换绢帛或器械的几种方案,请提举过目。”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写得密密麻麻的册子。
何灌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这张平亮,武艺虽不及呼延通等人勇悍,却心思缜密,善于计算管理,是个可造之材。
他接过册子,并未立即翻看,只是道:“做得不错。为将者,非止冲阵杀敌,更要知粮秣、通庶务,方能持久。”
他这话,似对张平亮说,又似对在场所有骄兵悍将所言。
李孝忠、呼延通等人闻言,神色稍敛,恭敬称是。
他们对何灌是真心敬服,不仅因他是刘然的恩师,更因他治军严谨,处事公允,且自身武艺韬略皆为人杰,并且这数月以来,也不断的对他们的长处何短处,因材施教,这足以令他们折服。
问完正事,气氛稍稍松弛。
呼延通终究是按捺不住,挠了挠头,看向何灌,带着明显的关切:“提举……近日,可有京城的消息?刘……刘指挥使他,在汴京可还好?”
一句话,瞬间勾起了所有人的心思。
李孝忠、宋炎、裴虎、张介,乃至张平亮,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何灌脸上。
他们能站在这里,能有今日之前程,皆因昔日青山寨共生死的那段经历。
而刘然,是那段经历的核心,是他们公认的领袖。
虽相隔千里,那份牵挂却从未减弱。
何灌面色如常,心中却是一叹。
他刚欲开口,忽见一骑快马自湟州城方向疾驰而来,马上骑士汗透衣背,显是赶了极远的路。
“报——!”骑士驰到近前,滚鞍下马,单膝跪地,从贴身的油布包裹中取出数封书信,双手呈上,“提举!京师急递!有御史中丞郑相公书、有童太尉府书……还有,有蔡太师府上书!”
骑士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渠岸之上。李孝忠、呼延通等人脸色骤然一变,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郑居中、童贯、蔡京……这些人可都是跺跺脚朝堂都要震动的大人物,就算远在湟州的他们,也曾有所听闻,如今他们的书信竟同时送到了这西北边陲的湟州?
送到了何灌手中?
何灌的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他面色沉静地接过那厚厚一叠书信,最上面一封,信封上熟悉的笔迹让他心中稍定,那是弟子刘然的私信。
但他并未立即拆看刘然的信,而是目光扫过那些来自京城巨擘的信函,火漆封印各异,却都透着无形的沉重压力。
“知道了。”何灌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对那信使道,“下去歇息吧。”
他随即转向李孝忠等人:“你等各自回营,督促屯垦,整军备武,不得懈怠。京中之事,非你等所能置喙,亦不必妄加揣测。”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孝忠等人纵然心中波澜万丈,此刻也只能压下重重疑虑,抱拳领命:“标下遵命!”
众人翻身上马,离去时,气氛已不复方才轻松,每个人的眉宇间都笼罩着一层忧色与好奇。
他们频频回头,看向依旧独立于高岸上的何灌,以及他手中那摞仿佛重若千钧的书信。
何灌屹立不动,直至众人的身影消失在暮色渐起的田垄尽头。
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将他身影拉得长长,更显孤寂。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最先落在刘然的那封信上。
指尖拂过信封,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年轻弟子在汴京繁华却险恶的漩涡中,写下这封信时的心情。
然后,他的目光依次掠过郑居中、童贯、蔡京的信封。
这三封信几乎同时抵达,绝非巧合。
这分明是京中各方势力,在因刘然之事角力之后,将目光投向了了他这个坐镇西北、手握实兵、又是刘然恩师的边将身上。
郑居中代表着一部分与蔡京不合的朝臣,其信多半是陈述利害,或许还想拉拢自己,共抗蔡京?
童贯……这位如今权倾西北,领六路边事的检校太保,其势滔天。
自己虽得陛下信重,擢升至此位,但并非童贯嫡系。
近年来,西军中非童贯门下者,多有被排挤打压之事,连名将刘仲武似也向其靠拢。
童贯此时来信,是威慑?是拉拢?还是警告?
蔡京……这位一手推动刘然祥瑞之说的太师,他的信,内容几乎可以预见。
无非是强调圣意,让自己这个刘然的师父识时务,知进退,顺势而为,配合京中的布局。
或许,还会许诺些什么。
何灌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和水汽的空气,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
他得陛下信重,委以开拓湟州、招刺弓箭手的重任,本欲在此有一番作为,巩固边防。
但朝堂之风,已然刮到了这湟州野。
而弟子刘然在京城的一举一动,竟如此迅速地将他这个师父也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拆开刘然的信,就着最后的天光,仔细阅读。
信中,刘然详细描述了面圣、题跋、受赏的经过,也写到了蔡京、童贯两方的暗中拉拢,以及他自己内心的困惑与警惕。
最后,是弟子向师父的求教:“……然在此京华,虽得虚衔厚赏,然终日惶惶,如居累卵。恳请恩师示下,然当如何自处?”
字里行间,何灌能读到弟子的不易。
他一目十行,又反复看了两遍,尤其是关于散尽赏钱、朱勔赠仪的部分,他的眉头紧紧锁起。
“这小子……竟如此大胆!”何灌低声自语,语气中有担忧,但隐隐也有一丝极淡的激赏。
这般举动,看似鲁莽,却也是在那浑浊旋涡中,表明自身立场、划清界限的一种决绝方式。
只是,这太险了。
收起刘然的信,何灌没有立即拆看另外三封。
他知道,那三封信的内容,必然与刘然所述息息相关,甚至可能直接与刘然的举动有关。
他转身,走下高岸,向提举司衙门走去。脚步沉稳,但心思已是百转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