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11）老骥之拳
古真仁的东京旅途还在继续，他来到涩谷区的代代木公园，脚步停在了一家体育馆前。
这里是代代木国立第二体育馆，场馆门口的横幅表示，这里正在进行一场名为“shootingbox”的拳击赛事。
虽然只是一场商业性质的邀请赛，却依旧吸引来了不少观众和媒体，由此可见拳击运动在和之国的热门程度之高。
古真仁潜入观众席，出于好奇打算驻足观赏。
今天是决赛日，比赛还未正式开始，会场中央的荧幕正在回放昨天的对决。
只见荧幕中的八角笼内，两名仅穿运动短裤、露出健硕肌肉的拳手们正在保持距离相互试探，双方都消耗了不少体力，看来已至赛点，气氛格外紧张。
忽然间，其中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壮实拳手欺身发难，冲上去打出一套打击面部为主的组合拳。
眼看拳威将至，对面那位扎着辫子的年轻拳手却忽然狡黠一笑，以极快的身法晃过对方一记后手炮拳，扭身打出一记迎击拳。
“啪——！”
伴随沉闷声响，壮实拳手的面门正中铁拳，鼻子都被打扁了下去，随即便晃悠悠地跌倒在地。
“十、九、八......一！”裁判赶紧上前读秒。
眼看十秒过去，壮实拳手还未起身，裁判便将年轻拳手的手腕高高抓起，高声宣布：
“胜者——明日悟己！”
台下欢呼起来：
“悟己！悟己！悟己！”
“小碎骨！小碎骨！”
年轻拳手高傲地举起双拳，享受来自粉丝的赞美。
“......”
“小碎骨”明日悟己，一位近日来备受业界关注的新人拳手。
尽管他在前几场出道赛中表现出了惊人的技术与应变能力，但更让他充满话题性的是他的师傅——前国家级明星拳手，“碎星将军”藏前陨。
这位曾一度被称为“高校特级拳击手”的天才，在三年前夺下职业生涯中最后一场羽量级世界冠军后潇洒退役，转而做起了幕后的教练工作。
而明日悟己，就是他的第一个作品。
这场“shootingbox”是教练团队为他安排的第三次练习赛。前两次比赛中，他都以众望所归的实力夺冠，因此名声大噪，还获得了“小碎骨”这个称号。
夺下今天这场比赛的冠军后，教练团队便要安排他参加更大规模的赛事。
小碎骨不负众望，一举冲入半决赛，距离冠军只有一步之遥。
而他的决赛对手，也在此时此刻显示在了荧屏中央——
【“小碎骨”明日悟己vs.“老骥”钢山拳太！】
“钢山拳太？”古真仁听见旁边的新人体育记者小声嘟囔道：“居然是这个老家伙...不愧是这种低级比赛。”
古真仁眉头一挑，这个名字让他升起了好奇心，便向那位新人记者搭话：“请问钢山拳太是哪位？”
新人记者大概是闲着无聊，又看古真仁面善，便好心向他解释起来。
六年前，和之国的拳击界出现了一位并不被看好的高龄拳手：钢山拳太。
钢山拳太当时的年龄不过二十八岁，只是作为拳击手来说，这个年龄几乎已经过了拳击的最佳黄金年龄。
不仅如此，据说他的身体遭受过药物摧残，体能素质连同龄人都比不过，更别提那些二十岁上下的年轻拳手了。
因此，钢山拳太的出道并不顺利。尽管他的拳击技术成熟，风格也很稳重，但是较差的身体素质和反应力令他屡屡吃瘪，战绩不算好看。
就在业界将他当作笑料，不打算对他多加关注时，钢山拳太却越挫越勇，屡败屡战，最终完成了黑马逆转，以“年龄最高参赛者”的身份拿到了一场全国大型赛事的亚军。
他也一举成名，获得了“老骥”这个称号，意为“老骥伏枥，斗志不屈”。
只是钢山拳太似乎并不满意这样的成就，仍在赛场上继续拼搏。有人说，他的志向是拿到一次冠军——
只因从出道以来，钢山拳太就蒙受着“亚军的诅咒”。无论大小赛事，他的最高成绩都只有亚军，仿佛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阻碍他站上最高的领奖台。
今天这场“shootingbox”邀请赛，应该是钢山拳太退役前的最后一场比赛。
业内人士都知道，钢山拳太如今年过三十，身体状况日渐趋下，再勉强自己参加拳击赛，最后多半会死在八角笼内。
“真可惜～”新人记者无奈感叹道：“看来他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比赛，也只能失败收场了。”
两人正要聊着，比赛便快开始了。
伴随着动感的dj音乐，两名拳手身披浴毯，从会场的两侧入口出场。
左边的是那位“小碎骨”明日悟己。和比赛回放中一样，他拥有一副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躯体，扎着小辫子，下颌线分明的面庞流露出自信笑容。
右边出场的这是“老骥”钢山拳太。与前者不同，他就如同一头老黄牛，寸头短发中可见几缕白色，皮肤略显松弛，双目浑浊却深沉如水。
随着两人走入八角笼，观众们便开始热切地为双方选手呐喊助威。
但肉眼可见，大部分观众的炽热目光都投向了明日悟己。仿佛在他们看来，这场比赛的结局从开始前就已注定。
裁判为双方做了最后的检查，便示意双方碰拳开打。
两人迅速交战在了一起。先是保持距离的轻拳试探，随即便是组合拳与身法的博弈对拼。
这是一场五回合制的比赛。三回合过去，双方战得有来有回，难解难分。在表面上看，甚至还是钢山拳太凭借着老道经验占了上风。
只是有经验的内行人却能看出，钢山拳太已是强弩之末，这场比赛必败无疑。
第三回合的结束休息时间，钢山拳太坐在板凳上气喘如牛，连水都喝不下去。
反观明日悟己，他虽然汗流浃背，眼神却依旧神采奕奕，呼吸平缓，仿佛渐入佳境。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这便是年龄与体力所产生的差距，再多的技术与经验都无法弥补。
果不其然，第四回合开始，钢山拳太就迎来了对手的猛烈痛击，还未过半分钟就被一击后手直拳砸倒在地。
“十、九、八......”裁判连忙上前读秒。
读到五的时候，钢山拳太摇晃着脑袋，缓缓爬了起来。
观众席上一阵欢呼，这是对勇者的赞美，而比赛仍在继续。
双方又一次交锋起来。很明显，战斗的节奏已经完全被明日悟己掌控，钢山拳太上气不接下气，连防守都极其吃力，几次被逼到角落挨打，模样颇为狼狈。
就连台边观战的教练也不由得握紧手中的白毛巾，随时准备抛起毛巾宣布弃赛。
“砰——！”钢山拳太的双手因疲惫稍稍放下，面部又吃了一记直拳。
幸好这只是一记力度不大的前轻拳，钢山拳太在地上趴了五秒后又站起身来，对着明日悟己勾了勾手，几乎被血覆盖的双眸浑浊而倔强。
“拳太，别打了...”教练在他身后低声哀求：“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钢山拳太却置若罔闻，摇晃着肩膀摆出费城壳的防守架势。
明日悟己轻哼一声，再次垫步上前，如同猎豹扑向奄奄一息的猎物。
“拳太！”教练的呼喊愈发急切，几乎要将毛巾抛起来。
“嘟——！”幸好这时，裁判的哨声吹响，示意回合结束。
明日悟己也很绅士地将挥出的拳头打偏，从对方的耳畔擦过，随即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边角，接受后勤团队的服务。
钢山拳太也如释重负，向后瘫倒在了护栏上。
两名后勤连忙为他擦拭脸上的血迹，同时补上凡士林，又将矿泉水浇在他的脑袋上。
“拳太，别打了。”教练则在旁边给他做思想工作：“你的表现已经够好了！就这样结束吧，不然你会......”
“我会死吗？”钢山拳太偏过头，用很轻的声音问道。
“那是当然！你还不清楚你的身体状况吗？！”教练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的肌肉和骨头已经不听使唤了吧......还有你的脑袋，能再挨多少次打？！”
“的确...手臂已经快要抬不起来了，站也站不稳，眼睛也很模糊...”钢山拳太垂眸道：“退役前的最后一场比赛，居然能遇到藏前陨的首徒...哈哈，这是天意吗？也许我根本不该参加这场比赛吧......”
“你这家伙...”教练大为困惑：“你已经不年轻了，就别学那些年轻人拼命了！”
“但是我向那个人许下过一个承诺。”钢山拳太勾起嘴，苍白地笑了起来：
“我想让我的妹妹、我的父母、我的朋友...还有他。我想让他们看到我重返赛场的样子，我想让他们看到我从过去的阴霾中走出来的样子。
“我的父母和朋友都看到了，妹妹也在五年前苏醒。现在只剩下他了......我想打到最后，至少在我退役前的最后一场比赛，我不想输！”
“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你说的那个人应该已经不在了吧？”教练露出痛心的表情：“这种坚持根本没有意义，不要为了这种理由勉强自己！”
“也许吧，他或许已经不在了。”钢山拳太抬起头，目光与耀眼的天花板灯光交织在一起，让他愈发的头晕目眩：“但我相信，他一直在天上看着我。所以我至少要让他看见，我努力到了最后！”
“拳太...不要这么任性！”教练的内心激烈斗争了片刻，最后要是用力摇头：“不行！我这就去向裁判组提出弃赛！”
“别这样，赝雄先生。”钢山拳太却几乎哀求道：“你想让我一生遗憾吗？”
就在两人争执之际，最后一回合的铃声敲响。
钢山拳太晃晃悠悠地起身，朝擂台中央走去。
“喂！”教练伸手试图阻拦，却抓了个空，只得喊道：“如果你倒下一次我就丢毛巾，说好了！”
钢山拳太没有回应，显然是在尽可能地保存最后一丝体力。
第五回合开始，明日悟己一开始便发动了急风骤雨般地攻势。显然在他看来，对手已是待宰的羔羊，不足为惧。
钢山拳太一开始还能勉强保持守势，但很快就被打得精疲力尽，脸上吃了好几拳，身体几乎向后倒去。
幸好，背后的护栏救了他一次。他倚靠在护栏上，勉强稳住身形，随后再次迎接对方的猛烈打击。
“砰——！”终于，明日悟己一记后手摆拳命中脸颊，将钢山拳太抡倒在地。
“嗡嗡嗡——”刺耳的蜂鸣在耳中炸响，钢山拳太感觉天旋地转，视线模糊，脑袋发昏，匍匐在地上站不起身来。
台下的观众们纷纷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部分观众则仍在为他加油。
只是这种精神上的支持，恐怕已不足以让这头老牛再次起身。
耳畔也传来了裁判的读秒声：“十、九......”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台下的一声呐喊：“钢山拳太，站起来！”
他下意识地回眸一看。这一眼，仿佛穿梭了八年之久。
他看到了一个趴在擂台下面为他加油的长发青年。
尽管意识模糊，可他的心中却升起一阵莫名的悸动——
是他！是他！！
就当是自己濒死之际的幻想也好，他终于见到了九州诚，而九州兄弟也终于看到了他在赛场上拼搏的样子！
这一瞬间，原本已精枯力竭的老牛深吸一口气，竟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力量。
而正是这一点力量，让他趔趄地站了起来，再次握拳摆出架势。
“拳太，别硬撑了！”教练却已心疼不已，不管不顾直接将手中的白毛巾丢出，试图宣布弃权。
然而就在毛巾即将抛出手的瞬间，一位长发青年却一个箭步闪到教练身旁，抬手按住了对方的手。
“你...你干什么！”教练气恼又吃惊地瞪着突然出现的长发青年。
“他想战斗到底。”古真仁摇头道：“让他战斗下去吧，我相信也尊重他的意志......比起屈辱地投降，他宁可光荣地战死。”
“你这外行人，懂什么！”教练挣扎了几下却发现对方力气极大，只得气急败坏：“你难道想害死他吗？！”
然而古真仁却掩住他的嘴，示意他继续看比赛。
擂台上，明日悟己继续朝钢山拳太发动攻击。
尽管依靠着强大的意志力重新站起，可钢山拳太依旧无力与对方拼杀。
他剩下的力气，恐怕只能全力挥出一拳了。
在这穷途末路的危机时刻，他的心思反而变得极其冷静。或许是得益于他早年的人生经历所带来的强大心理素质，亦或者是因为自认为见到了昔日的好友。
明日悟己最喜欢的组合拳，是上下两击前手刺拳接一记后手重拳，而他现在自认为胜券在握，肯定不会做太多的变招......钢山拳太催动几乎烂成浆糊的脑袋，快速思考分析着。
“也就是说...”他眯起眼，勉强看清对方朝自己打出了两记快速刺拳，一击打脸，一击击腹，都被他硬吃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不出所料，明日悟己的下一招就是——后手重拳！
钢山拳太的肩膀极力向左侧前压，并且利用全身力量带动后手拳猛然轰出，将所有力气都赌在这一拳上——
“砰！”
惊人的一幕出现了，钢山拳太以压身前闪的姿势堪堪躲过了对方的后手拳，自己的后手拳则如炮弹般顺势命中了对方的下颚。
【交击拳（cross-over）！天呐，是意想不到的交击拳！】
主持人满怀惊喜地呐喊道：【钢山选手竟然...竟然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打出了交击拳！】
所谓交击拳，就是晃肩躲开对方的后手重拳，同时借势打出自己的后手拳，命中对方面门。
想要施展出这种防守反击，需要拥有极强的反应与预判能力，以及...直面危险、以伤换伤的勇气。
恐怕没有人能想到，精疲力尽的钢山拳太竟然会将最后力气全部赌在这一击上。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明日悟己两眼翻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重击下巴能让人陷入长久的昏迷，即便是训练有素的拳击手也不能幸免。
裁判读完十秒后，明日悟己仍未起身，而观众们也不得不接受这一惊人的反转——
钢山拳太赢得了比赛，而这也是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场冠军。
“钢山拳太！钢山拳太！钢山拳太！”
台下爆发出了山呼海啸的声响，裁判也高举钢山拳太的手臂，宣布这场大赛的最终胜利者。
钢山拳太虚弱地喘气，朝观众们挥了挥手。
下一刻，他也两眼翻白，倒在了地上。
在一片惊呼声中，数位医护人员爬上擂台，将两名选手搬上担架抬走。
......
医务室内，钢山拳太陷入了昏迷。救护车已经在路上，还有五分钟到达。
教练沉默无言地坐在旁边，显然是为自己没能早些弃权而懊悔。
对于拳击手来说，脑震荡、脑溢血这样的头部伤病乃是家常便饭，因此而死的选手也不计其数。
尤其是对于身体欠佳的钢山拳太来说，这么勉强自己的后果可想而知。
就算拿到了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冠军，证明了自己......那又有什么意义？
“咣当！”就在这时，医务室的大门被人推开。
教练急切地转头望去，却没看见医护人员，而是一个长发青年......就是那个阻止他投降的长发青年！
“你这混蛋！居然还敢出现！”教练跳脚大骂：
“都是你把他害成这样，我要把你抓起来！让你坐牢！”
古真仁却丝毫没有搭理教练，而是径直走到钢山拳太面前，认真打量起他的面容。
“嘴唇发紫，脸色发白，呼吸衰竭，额冒虚汗....状况不容乐观。”古真仁暗自呢喃起来：“也罢，既然是我纵容你拼到最后一刻，自然有办法救你。”
古真仁从胸口掏出一卷银针，抽出几根插进了钢山拳太的对应穴位，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药水往对方口中滴了一滴。
古真仁的动作之快，教练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完成这一切后，古真仁转头叮嘱道：“针等救护车来了再拔，他会活下来的，之后就让他退役吧。”
说罢，古真仁便轻拂衣袖，转身离开。
“喂！你...”教练仍处于混乱中。
“嘶——！”下一刻，钢山拳太像是起死回生般猛吸了一口气，胸口高高隆起，发出痛苦的低吼：“咳咳！呃啊——！”
他微微睁眼，朦胧的视线中，长发青年的身影再次映入眼帘。
“九州兄弟...是你么？”他朝青年抬起手，有气无力地问道。
古真仁停住脚步，转身困惑道：“九州？好像以前也有人这么问过我......但我不认识这个人。”
“你...”钢山拳太真正看清了长发青年的面庞，尽管这张脸与他记忆中的略有不同，却依旧唤醒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是你...真的是你......+你来看我的比赛了...看到了吗...我在赛场上的样子......”
古真仁竖起大拇指：“我看到了，钢山先生。很精彩的逆袭！在你余下的人生中，你有权永远为今天的胜利而骄傲！”
“哈哈......谢谢...谢谢你，九州兄弟...”钢山拳太激动又含糊不清：“能够遇见你真好...九州兄弟......”
古真仁不再纠正对方所说的“错误”的名字，只是对他慈爱地笑了笑，又欠身行了一礼，旋即潇洒离去，仿佛再次消失在了钢山拳太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