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13）东京湾伯爵
目黑区，纪伊国屋书店
傍晚的书店里，灯光柔和，空气里带着淡淡的纸墨香。
店内大厅摆放着一张长桌，桌上堆着高高的书本，以及【水桥老师新书签售会】的告示牌。
一位打扮雅气的年轻女作家坐在桌后，而桌前早已排起了长队。每一个读者的手里都捧着一本书，女作家微笑着在每一本书的扉页签上自己的名字，再附上一句留言，随即笑着递还给读者。
简而言之，这里正在举行一场新书签售会，应邀而来的作家是水桥英姬，以及她的新作《东京湾伯爵》。
承载着“东京少女作家”之名，水桥英姬的人气即便在七年后的今日也依旧高涨不落。
传闻她曾经是靠写轻小说出身，不过自从进入东京大学的文学系后，她的风格变得愈发文艺与细腻，最后干脆开始写正儿八经的出版文学作品。
不过她的读者们并未因为她的转型而对她失望，反而庆幸她能够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创作赛道，尽情释放自己的才华。
“谢谢支持，希望你喜欢我的新作～”水桥英姬的脸上时刻保持着温暖亲切的笑容，为一个又一个读者签名。
读者们收到书后则会欣喜地鞠躬道谢，并表达自己会继续支持水桥老师的作品。
就这样，签售会很快就到达了尾声，队伍人数也只剩下寥寥无几。
“谢谢支持，请慢走～”水桥英姬已经说得口干舌燥，手臂也在发酸，恨不得当场瘫倒在椅子上。
但她依旧让自己像偶像一样，在读者面前保持最完美无缺的形象。
她重复着机械性的动作，从下一个读者手中接过书本，快速翻开扉页。
可她刚想落笔签字，持笔的手却愣在了半空。
只见扉页上已经写了一句话，像是...读者赠给原作者的：
【我记得你，骄傲地活下去。】
水桥英姬心头一颤，连带着白皙好看的指尖都如触电般发麻。
她愕然地抬起头，却看见一位气质脱俗的长发青年正站在桌前对她微笑。
“我很喜欢你的书，你在书中倾注浓厚的感情。”古真仁用真挚的语气说道：
“这句赠语是我写给水桥老师的，希望你能昂首挺胸地活下去，不要像书中的女主角弥砂苔丝一样郁郁而终。因为你所心爱的那个善良的少年，倘若他还活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一定仍以某种方式记得你，且希望你过得比任何人都好。”
说完，还未等处于极度惊愕状态的水桥英姬缓过神来，古真仁便微微鞠躬致礼，旋即转身离开了书店。
......
一个小时前，古真仁在东京漫游时偶然发现这家书店，并且看见里面正在召开签售会。
出于一股莫名的好奇与冲动，他走进书店，买下了这本正在进行签售的文学小说《东京湾伯爵》。
古真仁的阅读速度很快，就算不用特殊的速读法而是逐字逐句地阅读，他的双眼也能做到一目十行，且他的大脑性能就足够让他以超越常人数倍的速度处理信息。
也就是说，他仅用了半个多小时就读完了这本正常人需要花费一周才能读完的长篇小说。
这篇小说的主角是一位拥有“勇者之魂”、善良到几乎完美无缺的青年。他将利他主义与奉献精神刻进了自己的人生信条，将行善助人当作自己的日常功课。
他身边的人或许会嘲笑他愚蠢、评价他性格怪异，但绝对没有一个人会怀疑他与任何坏事有染。
然而这样一位高洁的青年，却遭到了黑道组织的算计与陷害，最终被奄奄一息地丢进东京湾，至此生死不明。
青年昔日的伙伴、家人以及他的爱人纷纷四处奔走，想要寻找他的踪迹，却终是无功而返。
可所有人都没想到，三年后，青年竟奇迹般地重新出现在东京，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然而他已经改头换面，变得样貌可憎，就连他昔日的爱人也险些无法将他认出。他的性格更是变得疯癫狂躁，不再恪守正义与善良的美德，而是成为了一个深邃幽暗的复仇者。
他开始不择手段地报复，最终让陷害他的凶手全部家破人亡，落得凄惨下场。
解决最后一个仇人后，他便消失在夜色中，从此于东京消声觅迹，只留下一段名为“东京湾伯爵”的传说。
在他离去后，人们将他的故事当作一段趣闻，且纷纷开始称赞他。只因为他的报复对象都是为祸一方的黑道恶霸，且没有误伤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故事就以这样一个似乎不完美、却足以引人思考的结局迎来的尾声。
这本小说表面上讲述了一个高洁的善人被残酷的现实所压迫，堕落成疯狂的复仇鬼，并借此讨论“复仇是否正确”“人性是否能永远高洁”之类的哲学话题。
然而读完小说后，让古真仁感到记忆最深的却不是男主角或者这个故事引发的哲学思考，而是故事中男主昔日的爱人，弥砂苔丝。
这本小说的主角虽然是东京湾伯爵，但主视角却是苔丝。
换句话说，这本书几乎都是以她的口吻来讲述男主角从大好人到复仇者的巨变，且书中花费了不少笔墨来描写她的心理活动与内心挣扎。
弥砂苔丝曾经是伯爵在高中时期的学妹，在万念俱灰打算自杀时被伯爵拯救，从此爱上了伯爵。
两人的恋爱生活十分甜蜜，伯爵是个对待所有人都很温柔，对待女友和家人则会加倍温柔和负责的好男人。
伯爵是在平安夜遭受陷害，那一夜两人在东京闹市区的圣诞树下相拥相吻，弥砂苔丝立下了一个她早已立下无数遍的誓言——要成为一个永远爱着伯爵，也永远让伯爵喜爱的好女人。
伯爵失踪后，弥砂苔丝失了魂似地寻找恋人。
第一年，她和伯爵的朋友与亲人一起寻找。
第二年，伯爵的朋友已经放弃了，她继续和伯爵的亲人一起寻找。
第三年，伯爵的亲人和她都放弃了。
在朋友们的劝诫和安慰下，弥砂苔丝不得不接受伯爵已经死去的消息，选择彻底忘了他，并尝试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
也就是在她放弃的那一年，伯爵从地狱里爬了出来。
她眼睁睁看见伯爵变成了一只冷血残酷的恶鬼，她感到万分心痛，同时万分的内疚。
她想要与伯爵相认，继续这场本该美好的爱情。可她光是看到伯爵这苍白如吸血鬼的骇人面庞，心中积蓄已久的爱意便彻底被恐惧所占据，让她连抚摸伯爵的脸都做不到。
她也想要劝伯爵变回曾经那个纯良的善者，不要将自己投身于注定悲剧的复仇中。可她一看见伯爵满身的疤痕，就仿佛被扼住了喉咙，一句劝说的话都说不出口。
更令弥砂苔丝感到心痛的是她自己。仅仅三年过去，她竟真的相信伯爵已经死去，从而选择抛下这段爱情，也撕毁了她关于爱的神圣承诺。
尤其是伯爵用沙哑到几乎坏掉的嗓音告诉她：“我曾经在地狱边缘游走了三年。最初让我撑下来的方式，就是每天默念你的名字。”
那一刻，她彻底被潮水般的羞愧感所击溃。她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忠不贞的女人，辜负了伯爵的爱，也没有资格再接受伯爵的爱。
明明是与久别的爱人重逢，而她却只能作为一个无声的旁观者，默默看着伯爵完成复仇。
伯爵临走时给了她一份财产，让她能够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可她却将钱全部捐到了孤儿院，最后孑然一身地离开东京，在小乡村孤独终老。
读完这本书，古真仁仿佛觉得...书中这位弥砂苔丝就是作者自己的化身。
因为倘若不是以亲身经历为参考，一个如此年轻的作家恐怕难以写出感情如此复杂错综、却又合乎情理的角色。
而看到水桥老师接待读者时、眼角那抹无论怎么微笑都掩藏不住的忧伤，掌握面相学知识的古真仁便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所以即便被当作多管闲事，古真仁也想劝解水桥老师几句，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刚好，那时他的耳机中正在播放一首华语歌曲，名叫《霍元甲》。
他就灵机一动，在书本扉页抄下了其中一句歌词：
“我记得你，骄傲地活下去。”
他有一种预感，此刻他就有资格化身为书中的“东京湾伯爵”，对昔日的爱人弥砂苔丝说这样一句话。
只是失忆的古真仁不知道，自己的这一举动在那位昔日少女的心中掀起了怎样的狂澜。
直到古真仁走出了书店，水桥英姬才从愣神中反应过来。
她垂眸看了看扉页的这句读者赠语，又回忆起青年的面容，顿时脑中一股惊雷乍响。
“等...等一下...等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在读者面前显露失态，她杏眼圆瞪，不顾排队读者们的诧异眼神，起身朝店门口跑去，沿途还撞歪了一个书桌，发出响彻书店的刺耳声，活像是疯了魔。
只是当她跑到书店门口，却发现那个青年早已不见踪影。
“水桥老师，你没事吧！”
编辑助理小跑着追出来，急忙询问情况。
“......”水桥英姬捏紧拳头，无力地倚靠在门框上。
深吸了好几口气，她才勉强让自己平复心情，旋即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咧起一抹凄惨的笑容：
“抱歉，刚才是我失态了。我会向大家道歉并作出解释，就说是那位粉丝落下了贵重物品，所以我才这么急切地追出去.....总之，请继续签售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