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章 自有分寸

这是一份案犯张贵的供状,上面赫然写着。

“小人受杨帆指使,煽动乡民闹事,欲效太祖废主奴...跟着杨帆干去...杨大人变法要铲除天下缙绅...”

“这...这纯属栽赃!”

杨帆双手微颤。

“下官从未见过此人!”

徐阶叹了口气。

“老夫自然相信杨大人。只是...”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杨帆。

“这些刁民如此行事,局面更难收拾了。流言恐怕一时难以平息。”

杨帆强自镇定。

“阁老明鉴,这分明是有人构陷!”

“杨大人。”

徐阶突然压低声音。

“这几日你最好不要到处走动。相信皇上,相信朝廷。你一心为公,纵有过失,也不至于...车裂凌迟。”

杨帆浑身一颤。

张贵的供状很可能是殷正茂授意甚至毒打逼迫出来的,目的就是将罪名坐实,让人相信他的变法已经导致天下大乱。

这份供状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直插变法命门。

“阁老...”

杨帆声音干涩。

“此事可有转圜余地?”

徐阶摇摇头,花白胡须颤动。

“涉及奴变造反,谁都不敢沾染。杨大人,这是个必杀之局啊。”

杨帆封建官僚的狠毒远超他的想象。

他们不惜制造冤案,也要将他置于死地。

百姓的力量虽然开始显现,但在朝堂这盘大棋上,还太微弱,难以翻盘。

“下官告退。”

杨帆拱手,转身时衣袖带起一阵冷风。

走出内阁,杨帆抬头望天,乌云压顶。

他必须去找朱七,朝天观的李三爷和老道或许还能帮忙,那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

与此同时,严府内灯火通明。

“哈哈哈!高拱和殷正茂这手玩得漂亮!”

严世蕃拍案大笑,肥胖的身躯在太师椅上颤动,金丝楠木的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厅内众家臣纷纷附和,谄媚之声不绝于耳。

鄢懋卿捻着胡须笑道。

“小阁老高明!这一石二鸟之计,既除杨帆,又牵制徐阶,妙哉!”

严世蕃得意地晃着脑袋,金冠上的珍珠随之摆动。

“那供状写得如何?可还像样?”

罗龙文连忙奉承。

“活灵活现!那杨帆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角落里,严嵩半闭着眼睛,手中佛珠转动。

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如枯叶摩擦。

“事情不能搞大,否则变成谋反大案,就超出我们掌控了。”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严世蕃收敛笑容。

“父亲多虑了。高拱和殷正茂都是聪明人,知道分寸。”

严嵩睁开浑浊的老眼。

“当时是谁去找的高拱?具体怎么说的?”

鄢懋卿上前一步。

“回阁老,是下官去的。当时暗示高拱,如果徐阶跟着杨帆翻船,首辅之位最合适的就是他。”

“他什么反应?”

严嵩追问。

“他...”

鄢懋卿回忆道。

“起初犹豫,后来就应下了。”

严嵩手中佛珠一顿。

“高拱此人,野心不小啊。”

他看向儿子。

“让鄢大人再去一趟,给高拱送枚玉如意。”

严世蕃不解。

“这是何意?”

“玉者,欲也。”

严嵩幽幽道。

“如意者,适可而止。告诉他交易已成,莫要得寸进尺。”

鄢懋卿会意。

“下官明白,这就去办。”

严世蕃撇撇嘴。

“父亲太过谨慎。如今杨帆已是瓮中之鳖,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严嵩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佛珠继续转动,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晚上,京城却比白日更加喧嚣。

“听说了吗?南浔乱民喊着'跟着杨帆干'呢!”

“可不是!要铲除江南缙绅,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那杨帆平日装得道貌岸然,原来包藏祸心!”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类似的对话如瘟疫般蔓延。

严家蓄养的帮闲们混迹其中,添油加醋,将谣言一夜之间传遍京城。

“据说那杨帆还私藏龙袍!”

“嘘。

小声点!不过我听宫里人说,皇上已经震怒了...”

“这种乱臣贼子,就该千刀万剐!”

另一边,海瑞站在湖州府衙的正堂上,手中紧握着那封已经翻看了无数次的密信。

江南的潮湿空气让信纸边缘卷曲,就像此刻他紧绷的神经。

“大人,殷按察使又派人来催问案件进展了。”

亲卫赵虎快步走进来,压低声音道。

海瑞将密信收入袖中。

“告诉他,本官自有分寸。”

赵虎犹豫了一下。

“殷大人说...若今日再不给出谋反案的结论,他就要...”

“就要怎样?”

海瑞目光如电。

“用王命旗牌再杀几个无辜百姓?”

赵虎不敢接话。海瑞冷哼一声,大步走向府衙后院的牢房。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囚犯蜷缩在角落里,看到海瑞进来,纷纷跪地喊冤。

“都起来。”

海瑞在简陋的木案后坐下。

“本官再问一次,'效法太祖、废除主奴'这话,是谁先说的?”

一个满脸血污的中年汉子爬上前。

“回青天大老爷,是小人说的。但那日吃醉了酒,胡言乱语...”

“那'跟着杨帆干'这句话呢?”

海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囚犯们面面相觑,最后都摇头。

“从未听过这话。”

海瑞心中了然。

这几日他反复审讯,发现所谓”谋反”的关键证据竟全是捏造。

他起身走向牢房深处,那里关押着几个伤势最重的犯人。

“大人...”

一个少年挣扎着爬起来,左眼肿得睁不开。

“我们真的只是讨要工钱...”

海瑞扶住少年颤抖的肩膀,触手全是骨头。

他胸口一阵发闷,转身对赵虎道。

“去请殷大人来,就说本官有要事相商。”

半个时辰后,殷正茂带着四个亲兵大步走入府衙正堂。

这位按察使身着绯色官袍。

“海大人查了这些天,可算要给下官一个交代了?”

殷正茂笑容可掬,眼中却闪着冷光。

海瑞不动声色地取出兵部尚书大印,重重放在案上。

“殷大人,抗倭军务紧急,后方不可不稳。本官决定先行释放二百余名情节轻微的乱民。”

殷正茂笑容一僵。

“这恐怕不妥吧?谋反大案...”

“哪来的谋反?”

海瑞突然提高声音。

“本官查了这些天,到一群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百姓!”

“海大人!”

殷正茂拍案而起。

“你这是要包庇乱民?”

海瑞站起,比殷正茂高出半个头。

“本官奉兵部之命督办抗倭后勤,若因地方官滥杀无辜导致民变,延误军机,殷大人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殷正茂脸色铁青,盯着案上的兵部大印,终于咬牙道。

“好!但若出了乱子...”

“本官一力承担。”

海瑞斩钉截铁。

当天下午,二百多名囚犯被释放出狱。

海瑞站在府衙门口,看着这些面黄肌瘦的百姓相互搀扶着离去,心中稍安。

按照张居正密信中的策略,先释放部分人缓和矛盾,再慢慢查清真相...

“大人!不好了!”

赵虎急匆匆跑来。

“乡民和缙绅在城东打起来了!”

海瑞心头一跳。

“怎么回事?”

“说是刚放回去的人被缙绅家的护院拦在路上羞辱,两边就...”

海瑞不等他说完,翻身上马直奔城东。远远就看见两拨人在田埂上对峙,一边是手持锄头的农民,一边是带着家丁的缙绅,中间几个老人正在劝解。

“都住手!”

海瑞策马冲入人群。

“本官在此,谁敢造次!”

一个白发老者颤巍巍跪下。

“青天大老爷,不是我们要闹事啊!周老爷家的护院说我们这些被放回来的都是反贼,要我们跪着爬回家...”

对面一个锦衣中年人冷笑。

“海大人,这些刁民本就该杀!您放了他们,他们不但不感恩,还敢聚众闹事!”

海瑞沉下脸。

“周员外,本官释放的人都是查无实据的。你若再阻挠...”

“海大人!”

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人群分开,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大步走来。

“您是好官,我们信您。但您能保证那些老爷们不再欺负我们吗?”

海瑞认出这是牢中那个伤势最重的少年父亲。

“本官自会秉公处理。”

汉子摇头,眼中闪着泪光。

“您处理不了。只有杨大人能救我们。他上次来湖州,就说过要废除贱籍...”

“住口!”

海瑞厉声喝道。

“谁指使你说这些话的?”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海瑞环视四周,发现百姓们看他的眼神变了,从最初的敬畏变成了怀疑,甚至...失望。

“没人指使。”

汉子挺直腰板。

“我们只信能给我们活路的人。”

海瑞胸口如压大石。

他忽然明白了张居正密信中的担忧。

杨帆在民间的声望,已经超出了朝廷的控制。

回到府衙已是黄昏,海瑞精疲力竭地坐在案前。

今日之事完全出乎意料,他原以为释放部分人会平息事态,没想到反而激化了矛盾。

更糟的是,百姓对杨帆的信任远超他的想象...

“大人!出大事了!”

赵虎几乎是撞开了门。

“府衙外来了几百个书生,说要见您!”

海瑞手中的茶杯差点掉落。

“什么?”

他快步走到府衙大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数百名身着儒衫的书生整齐地站在广场上,最前面三人尤为显眼。

居中者手捧《大明律》,神情肃穆;左右两人各持一副对联,在夕阳下格外刺眼。

“严惩酷吏殷正茂!”

左边对联上写着。

“洗雪忠良杨帆冤!”

右边对联呼应。

海瑞的目光在对联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人群后方越来越多的百姓。

那些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农人、商贩,此刻眼中都带着异样的光芒。

那是期待,是愤怒,更是长久压抑后的爆发。

“何心隐...”

海瑞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目光重新落回居中那人身上。

此人虽一介布衣,却能让这么多读书人甘愿追随,连颜山农、罗汝芳这样的名士都站在他左右。

海瑞走下台阶。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广场上格外刺耳。

“三位先生。”

海瑞拱手行礼,声音沉稳。

“不知今日率众前来,有何指教?”

何心隐上前一步,将《大明律》平举胸前。

“海大人,学生何心隐,携同窗好友颜山农、罗汝芳,特来为民请命。”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杨帆一案,冤情昭昭。殷正茂滥用酷刑,草菅人命,已触犯《大明律》第三百二十一条'官吏非法用刑'之罪。我等已联名上书,请朝廷明察!”

话音未落,身后书生齐声高呼。

“请朝廷明察!”

声浪如潮,震得府衙屋檐上的鸟雀惊飞。

海瑞眉头微蹙。

他原以为释放部分人犯能平息事态,没想到反而激化了矛盾。

更令他心惊的是,这些书生竟以《大明律》为武器,句句在理,让他这个朝廷命官无从反驳。

“何先生。”

海瑞斟酌着词句。

“杨帆一案,本官正在彻查。殷大人行事或有不当,但...”

“海大人!”

颜山农突然打断,手中对联哗啦作响。

“殷正茂昨日又抓了十二名无辜百姓,严刑逼供,这还叫'或有不当'?”

罗汝芳冷笑一声。

“海大人手握兵部尚书印,却任由酷吏横行,莫非也与那殷正茂同流合污?”

这话如刀,直刺海瑞心口。

他脸色一沉。

“罗先生慎言!本官行事,自有分寸。”

“分寸?”

何心隐摇头。

“海大人可知,杨帆被囚期间,遭受何等酷刑?十指尽断,肋骨断了三根,这还只是皮肉之苦。殷正茂更以他家人性命相胁,逼他认下谋反之罪!”

广场上一片哗然。

百姓中有人高喊。

“放了杨大人!”

“严惩殷正茂!”

海瑞心头一震。

这些细节他确实不知,若属实,殷正茂确实罪无可赦。

但眼下局势,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乱。

“何先生。”

海瑞沉声道。

“你所言若实,本官自会秉公处理。但聚众闹事,非君子所为。不如...”

“海大人错了!”

何心隐突然提高声音。

“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今日我们不是闹事,而是以《大明律》为凭,为天下正学争一争!”

他转身面对人群,高举《大明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