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遵旨

“诸位同窗!伪学高居庙堂,忠良蒙冤入狱,我们能坐视不理吗?”

“不能!”

数百书生齐声回应,声震九霄。

海瑞额头渗出冷汗。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些人不是普通暴民,而是掌握着道义制高点的读书人。

他们句句引经据典,字字掷地有声,比刀剑更难对付。

“何先生想要如何?”

海瑞直接问道。

何心隐目光如炬。

“请殷正茂出来一见。我们要当面告诉他,他的恶毒伎俩,必为天下人所不齿!”

府衙内,殷正茂躲在窗后。

“何心隐...怎么会是他...”

殷正茂声音发颤。

身旁的师爷低声道。

“大人,要不要调兵驱散他们?”

“蠢货!”

殷正茂厉声呵斥。

“那是何心隐!高阁老眼中的头号大患!动了他,你我吃罪得起吗?”

他回想起高拱对何心隐的评价。”

比盗跖还恶劣的祸害”。

此人合族而居,自成一国,连朝廷律法都奈何不得。

更可怕的是,他在士林中的声望仅次于王阳明,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海瑞这个老顽固...”

殷正茂咬牙切齿。

“若不是他拿着张居正的兵部尚书印,我早就...”

话到一半,他突然噤声。广场上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隐约能听到”严惩酷吏”的呼声。

“大人,现在怎么办?”

师爷急得团团转。

殷正茂眼神阴狠。

“高阁老的几件大事已经办妥,不能再节外生枝。传我命令,暂停抓捕,那些谋反的案子...也先放一放。”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

“我要立刻给高阁老写密信。何心隐突然现身,此事非同小可。”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写完后,他吹干墨迹,将信笺封好。

“派快马,连夜送进京。”

他压低声音。

“记住,若有人问起,就说...就说海瑞勾结乱民,意图不轨。”

师爷会意,匆匆离去。

殷正茂重新回到窗边,透过缝隙观察外面的动静。海瑞正在与何心隐交谈,两人神情严肃,似乎在商讨什么。

“哼,一丘之貉。”

殷正茂冷笑。

“等阁老回信,看你们还能嚣张几时。”

杨帆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朝天观,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抬头望天,只觉得那轮红日像是一只充血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

“杨...杨大人。”

朱七跟在身后,欲言又止。

杨帆没有回头。

“朱兄,有话直说。”

朱七搓着手,支吾了半天才道。

“您让我打听的事...高阁老那边,实在...”

“打听不到?”

杨帆苦笑。

“还是不敢打听?”

朱七脸色一变,左右看看,压低声音。

“外边风浪险恶...杨大人,吉人自有天佑。”

这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杨帆的心。连朱七这样的锦衣卫都退缩了,朝中还有谁敢为他说话?

“我明白了。”

杨帆点点头。

“多谢朱兄这些日子的照顾。”

他迈步向前,不再多言。背后传来朱七的叹息声,渐行渐远。

街上的行人匆匆,没人注意这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

杨帆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中划过这些天的遭遇。

酷刑、威胁、背叛...还有那个始终不肯露面的神秘人物。

“大明...没救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路过一家茶肆,里面传出说书人的声音。

“...那海青天铁面无私,连严阁老的家奴都敢办...”

杨帆驻足片刻,摇头离去。海瑞?不过是个被各方势力利用的棋子罢了。真正掌握权力的,是那些藏在阴影中的人。

夜色渐浓,杨帆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南。

这里聚集着许多贫民,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味道。

他突然想起何心隐创办的”聚和堂”,那里收留无家可归者,传授学问,自成一统。

“或许...只有他们了。”

杨帆靠在墙角,疲惫地闭上眼睛。

但他心里清楚,何心隐那些人虽然满腔热血,却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

指望他们对抗高拱这样的权臣,无异于以卵击石。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更夫的梆子声。

杨帆睁开眼,望着漆黑的夜空,第一次产生了逃走的念头。

但随即,他又苦笑着打消了这个想法。

能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另一边,在江南。

张居正站在书房。

申时行刚刚离开,带回来的消息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殷正茂被海瑞牵制住了。

“海刚峰啊海刚峰,你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张居正低声自语。

殷正茂的调查虽然还在继续,但想借此攀扯成谋反大案已经难上加难。

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张居正的思绪。

他转身时,张四维和马自强已经匆匆闯入,官袍下摆沾满了泥水,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元辅!大事不好!”

张四维连礼数都顾不上,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慌乱。

“认购抗倭公债的富户开始挤兑协理衙门了!”

张居正瞳孔微缩,但面上不显,只是走回书案后坐下。

“多少人?”

“各府县约有一千多户。”

张四维擦了擦额头的汗。

“涉及的银子总数高达二百万两。”

马自强紧接着补充。

“织造作坊也出现了类似情况,八百多户作坊户要求退还银子,总数不到二万两。”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

“严党。”

张居正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

张四维和马自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

张居正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衣袍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拟一份告示。”

他突然停下脚步,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

“就说江南奴变和抗倭形势严峻,阳明官学之事引发天下哗然,朝廷和省里暂时无暇顾及官营钱庄的事。”

马自强眼睛一亮。

“元辅的意思是...”

“凡欲退出者,可登记在册。”

张居正继续道,眼神锐利。

“待奴变大案查明真相后,按息退还,不论违约。”

张四维抚掌赞叹。

“妙计!既能敲打缙绅,对普通富户也需按约定扣掉违约金,两全其美。”

马自强也连连点头。

“如此一来,既能稳住局势,又能让那些墙头草付出代价。”

张居正颔首,目光却飘向窗外。雨势渐大,天色阴沉得像是要压下来。

他心中清楚,这只是暴风雨的前奏。

“你们先去办吧。”

他挥了挥手。

“务必在明日午时前将告示张贴各处。”

待二人离开,张居正重新坐回书案前,取出一张信笺,提笔蘸墨。

他打算给杨帆写最后一封信,劝他逃出关外。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未能落下。

“杨子翼啊杨子翼...”

张居正低声叹息。

“你若不走,皇上必受牵连。”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凝重的面容。

他想起杨帆那双总是燃烧着理想火焰的眼睛,想起他在朝堂上不顾一切为民请命的样子。笔尖的墨滴落在信笺上,晕开一片黑色。

“为人敢为天下先,做事全无私心...”

张居正喃喃自语,最终放下了笔。

“劝你远赴关外,我于心何忍?”

他将未写完的信笺揉成一团,扔进了火盆。火光映照下,这位大明首辅的面容显得格外疲惫。

京城,杨宅。

杨帆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纸上墨迹未干。

窗外传来隐约的喧闹声,那是来自各书院的士子们在街头高谈阔论。

自从”联席大讲”开始后,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阳明官学...呵。”

杨帆苦笑一声,将写好的文章小心折起,放入一个锦囊中。

老仆人三天前就告假回家了,偌大的宅院只剩下他一人。

杨帆站起身,走到院中的老槐树下,仰头望着茂密的树冠。

“天地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

他轻声自语,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疲惫。

回到书房,杨帆又写了几首诗,然后将它们与那篇题为《朱子玄相国行状》的文章放在一起。

他轻轻抚摸着纸面。

门外传来脚步声,杨帆头也不抬。

“吕兄,请进。”

吕坤推门而入,脸色比往日憔悴许多。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文稿,眼中带着痛色。

“子翼,你这是...”

“托你保存。”

杨帆将文稿推向他。

“待若干年翻案之后,再给我树块碑,把这些刻上。”

吕坤的手发抖。

“何至于此?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杨帆笑了笑,那笑容让吕坤心头一紧。

“这几日连你也受牵连了吧?被同僚排挤的滋味如何?”

吕坤沉默片刻,苦笑道。

“确实不好受。那些书院士子张口闭口就是阳明官学,与朝廷主张背道而驰,百姓们都开始恐慌了。”

“清议误国啊。”

杨帆长叹一声。

“我本想借阳明之学正人心、明是非,却不料反成祸端。”

吕坤小心收好文稿,郑重道。

“我答应你,一定会将你的所作所为全都记下来。待世道稍清,就刊刻于世。”

而在玉熙宫,嘉靖皇帝枯坐在龙案前,摩挲着那幅吴风送来的杨帆画像。

“陛下,已是三更天了。”

吕芳轻手轻脚地走近,声音压得极低。

嘉靖没有抬头,只是将画像轻轻放在案上。

“吕芳,你说朕是不是太狠心了?”

吕芳身子一颤,连忙躬身。

“陛下乃九五之尊,所思所虑皆为社稷,何来狠心之说?”

“呵...”

嘉靖冷笑一声,眼中带着痛楚。

“杨帆为朕分忧,如今却被天下儒生群起攻之,朕却只能袖手旁观。”

殿内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嘉靖突然站起身,宽大的龙袍袖口扫过案几,带起一阵风。”

朕不是不想救他!”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又迅速压低。

“可此时出手,正中严嵩和高拱下怀!他们会立刻将朕与杨帆绑在一起,说朕要恢复太祖之法,甚至推行秦法!”

吕芳的头垂得更低了,他知道皇帝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云贵两广...”

嘉靖踱步到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

“朕想过让他去那里避避风头。可那些缙绅会怎么说?他们会说这是朕在幕后指使!天下舆论一旦被严嵩、高拱操控,逼宫之势即成。如今内忧外患,再来一次逼宫...”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吕芳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之前那场大礼议之争的惨烈,他至今记忆犹新。

而这一次,恐怕会更加凶险。

“陛下,杨大人年轻气盛,或许...”

吕芳小心地开口。

“他对百官的恶毒估计不足!”

嘉靖猛地转身,眼中寒光一闪。

“他以为只要道理在他这边就够了?哼,那些人会把他推到法家的位置上,再暗示江南奴变是他主使的谋反!到时候,朕就成了包庇反贼的昏君!”

嘉靖走回案前,拿起那本已经翻得卷边的《运朝疏》,手发抖。

“吕芳,朕反复读这奏疏,越读越觉得杨帆是对的。

若非弘治朝李东阳恢复宰相,大明何至于此?

如今百官以阳明官学为由,竟敢发起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逼宫!”

“陛下息怒...”

吕芳跪倒在地。

“息怒?”

嘉靖冷笑。

“朕几次想下旨抓了那一百山长,用廷杖活活打死!”

他的声音中充满杀意,却又突然泄了气。

“可这有什么用?四十年前,他们只是在生父嗣父问题上发难,这次...这次是要朕的命啊!”

吕芳惊得抬头。

“陛下!”

嘉靖疲惫地摆摆手。

“一旦朕出事,裕王扛不住的。到时候,严嵩的霸府时代就到来了。”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吕芳。”

嘉靖突然问道。

“你可去看过杨帆?”

吕芳一怔,随即摇头。

“回陛下,老奴未曾...”

“呵,连你都没去。”

嘉靖苦笑。

“他一直待在家里,偶尔去白檀书院和内阁,却无人敢去看望。只有吕坤那小子,倒是隔三差五去陪他说话。”

“吕大人确实仗义。”

吕芳低声附和。

“仗义?”

嘉靖表情讥讽。

“杨帆跑不了的。那人不会让他离开京城,他们需要这个靶子。”

吕芳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陛下,难道...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

嘉靖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

“你以为朕愿意?可朕现在出手,正中他们下怀!杨帆...他必须自己扛住。”

“可是那加密邸报中提到的,刁民喊杨大人旗号殴打衙役之事...”

“那是在暗指朕!”

嘉靖厉声打断。

“再闹下去,他们就会说朕是昏君暴君!高拱好大的胆子!”

吕芳倒吸一口凉气。

“高阁老竟敢...”

“朕现在不确定。”

嘉靖若有所思。

“高拱到底是想当首辅,还是想当皇上。”

这句话震得吕芳浑身发抖。

嘉靖突然大步走向殿门,猛地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