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章 新法

“传朕口谕。”

他的声音冰冷刺骨。

“让所有人都窝在家里,宫里不许说话,不许三人聚集,违命者立刻打死!”

吕芳深深叩首。

“老奴遵旨。”

嘉靖站在门口,背影显得异常孤独。

“吕芳,做皇上只能硬起心肠。朕一旦动摇,大明就危险了。”

寒风裹挟着雪花,抽打在朱翊钧的脸上。

他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棉袍,却挡不住那刺骨的寒意。

京城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几个匆匆赶路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幕中。

“这雪,下得真不是时候。”

朱翊钧喃喃自语,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声音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山西老家的冬天,他跟着父亲去集市,也是这样的雪天,这样的脚步声。

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父亲被诬告贪污,家产抄没,母亲郁郁而终,他则流落街头,成了人人喊打的贪官之子。

“呵,贪官?”

朱翊钧冷笑一声。

“如今这大明朝,有几个不是贪官?”

雪花落在他眉间,融化成水,顺着脸颊流下,像是眼泪。

他抬手抹去,却抹不去心中那股郁结多年的愤懑。

二十年的流浪,十年的打杂,好不容易因为识得几个字,被招入衙门当了个抄写小吏。

本以为能安稳度日,谁知又阴差阳错卷入了这场变法风波。

“财政亏空?税收不足?外患入侵?”

朱翊钧摇头。

“都是表象罢了。”

他停下脚步,望着远处模糊的宫墙轮廓。

那里,是大明的权力中心,也是腐败的源头。

真正让这个王朝走向末路的,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僚们。

他们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将天下百姓的血汗吸食殆尽,却还要标榜自己是清流,是忠臣。

“而我,竟也成了这腐朽机器中的一环。”

朱翊钧自嘲地笑了笑。

天色渐暗,街边的店铺陆续点起灯笼。

朱翊钧感到腹中饥饿,便走向街角一个简陋的面摊。

摊主是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正往锅里

“一碗面。”

朱翊钧在长凳上坐下,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排在桌上。

老人点点头,熟练地捞起面条,浇上热汤,又撒了一把葱花。

朱翊钧接过碗,热气扑面而来,让他冻僵的脸感到温暖。

正当他低头吃面时,旁边几个路人的谈话声传入耳中。

“听说了吗?内阁收到了一份《千人教习疏》,是南方一群教书先生联名上的。”

“哦?写的什么?”

“反对立阳明心学为官学呗。领头的是个叫何心隐的,据说散尽家财建了个什么聚合堂,在南方很有名气。”

朱翊钧的筷子顿在半空。

何心隐?这个名字他有所耳闻。

此人出身富户,却放弃功名,四处讲学,主张天下为公,在民间颇有影响。

“这些教书匠也敢妄议朝政?”

另一人嗤笑道。

“话不能这么说。阳明先生的学问虽好,但真要立为官学,科举考试怎么考?难道让考生都去致良知不成?”

几人哄笑起来,又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

朱翊钧没再听清,但他的心却砰砰直跳,手中的面汤泛起一圈圈涟漪。

“庶民的声音...”

他喃喃道,眼中带着光亮。

一直以来,朝堂上的争斗都是在缙绅之间进行。

徐阶的清流,严嵩的严党,高拱的实干派...他们代表的是士大夫阶层的利益,却从未真正考虑过天下百姓的疾苦。

而这《千人教习疏》,却是来自民间教书先生们的集体发声!

朱翊钧三口两口吃完面,丢下铜钱便匆匆离开。

雪还在下,但他的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回到简陋的住所,他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面摊旁听到的对话。

“或许...这就是转机。”

次日天刚蒙蒙亮,朱翊钧就起身了。

他换上最体面的一件青布长衫,仔细束好发髻,对着铜镜整了整衣冠。

他推门而出。清晨的京城笼罩在薄雾中,街道上只有几个早起的商贩在忙碌。

朱翊钧快步走向紫禁城方向,心跳随着脚步越来越快。

内阁位于文渊阁附近,平日里戒备森严,但朱翊钧因职务之便,有出入的腰牌。

守卫见他面熟,简单检查后便放行了。

踏入内阁院落,朱翊钧立刻感受到一种紧张的气氛。

廊下几个舍人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见他进来,立刻噤声散开。

正厅的门半掩着,里面传来激烈的争论声。

“...此事非同小可!千人联名,背后必有主使!”

一个尖锐的声音道。

“李公此言差矣。教书先生们也是为朝廷着想,阳明心学确实不宜立为官学。”

另一个沉稳的声音反驳。

朱翊钧悄悄靠近,从门缝中窥视。

厅内,首辅徐阶端坐上首,面色凝重;次辅李春芳站在一旁,神情激动;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严世蕃。

严嵩之子,现任工部侍郎。

他正拍案而起,满脸怒容。

“荒谬!这些乡野村夫懂什么学问?分明是有人借机生事!”

严世蕃厉声道。

“徐阁老,此事必须彻查!”

徐阶捋了捋胡须,不紧不慢地说。

“严侍郎稍安勿躁。《教习疏》所言不无道理,朝廷当广开言路,岂能因言治罪?”

朱翊钧的目光扫过厅内,突然在角落的案几上发现了一叠文书,最上面一份赫然写着《千人教习疏》几个大字。

他的心猛地一跳。

趁着厅内争论正酣,朱翊钧轻手轻脚地溜进去,装作整理文书的样子,慢慢靠近那叠文件。

他的手指触到纸张时,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朱大人,你在做什么?”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朱翊钧浑身一僵,缓缓转身,正对上严世蕃阴鸷的目光。

“下官...下官奉命整理今日奏章。”

朱翊钧强自镇定,微微躬身。

严世蕃眯起眼睛。

“哦?谁的命令?”

“是...是李阁老的吩咐。”

朱翊钧急中生智,指向正在与徐阶说话的李春芳。

严世蕃狐疑地看了看那边,又盯着朱翊钧手中的文书。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朱翊钧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但面上不显。

“回严侍郎,是昨日积压的奏章,下官正要拿去分类。”

严世蕃冷哼一声,伸手就要夺过文书。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徐阶突然开口。

“严侍郎,关于漕运改道一事,老夫还想听听你的见解。”

严世蕃的手停在半空,犹豫片刻,终究不敢无视首辅的问话,只得转身走向徐阶,临走前狠狠瞪了朱翊钧一眼。

朱翊钧如蒙大赦,迅速将《千人教习疏》的誊本揣入袖中,退出厅堂。

直到走出内阁院落,他才长舒一口气,发现自己的双手仍在微微颤抖。

他没有回自己的值房,而是径直来到内阁外的一处石阶坐下。

清晨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古老的石板上。

朱翊钧小心翼翼地取出誊本,开始逐字阅读。

“臣等谨奏。学问乃天下之公器,不可轻变...”

疏文开宗明义,指出学问是国家的根本,不可随意更改。

接着详细论述了阳明心学的优点与局限,认为其强调个人体悟,难以作为科举考试的标准。

更让朱翊钧惊讶的是,文中还大胆提出天下为公的理念,主张学问应当服务于百姓,而非成为少数人谋取功名的工具。

“...阳明先生之学,本为唤醒人心,使人各尽其性。若立为官学,必致穿凿附会,失其本真...”

朱翊钧读到此处,不禁拍案叫绝。

这正是他一直想说的话!

朝中那些鼓吹立阳明心学为官学的人,有几个真正理解王阳明的思想?

他们不过是想借机打击对手,争夺话语权罢了。

然而,当他通读完全文,又感到遗憾。

疏中虽然触及了社会不公的问题,却未能点明根本。

那就是必须彻底改革这个腐朽的体制。

当然,他也明白,这样的话若真写出来,恐怕连何心隐等人也会被立即下狱。

“已经足够了。”

朱翊钧自语道。

“有了这份《教习疏》,就有了对峙的资本。”

他抬头望向天空,云层渐散,阳光普照。

朱翊钧忽然看清了局势。

朝中并非铁板一块。

徐阶代表的清流虽然保守,但比起严党的肆无忌惮和王学激进派的理想主义,至少更务实;而天下亿万百姓,他们不关心什么心学理学,只关心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

“三家互斗,总比两方对砍强。”

朱翊钧的嘴角浮现出冷笑。

他小心收好誊本,起身整理衣冠。

此刻的他,已不再是那个迷茫彷徨的小吏,而是一个看清了棋局的棋手。

大明朝这场权力游戏,他终于摸清了规则。

严府书房内,檀香缭绕,却掩不住那股子剑拔弩张的气息。

严世蕃独眼微眯,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黄花梨木案几,那声音像是催命的更鼓。

“东楼公。”

魏良弼捋着花白胡须,声音沙哑如磨刀石。

“那何心隐的《千人教习疏》,简直是大逆不道!”

鄢懋卿立刻接茬。

“人人皆可为尧舜?笑话!若是贩夫走卒都能成圣,那还要我们这些读书人做什么?”

他说着,眼角余光却瞟向严世蕃,见对方嘴角微翘,这才放下心来。

严世蕃忽然嗤笑出声。

“何心隐这老匹夫,莫不是想让那些泥腿子不读书就翻身?”

他那只独眼在烛光下泛着阴冷的光。

“诸位说说,这等狂言,该当何罪?”

书房角落里,孙应鳌垂首而立,看似恭敬,实则耳朵竖得老高。

他父亲不过是严党外围一个小角色,这次能进严府,全靠他装了两个月的哑巴。

“该杀!”

鄢懋卿拍案而起。

“这等言论,动摇国本!”

魏良弼慢悠悠地补充。

“何止。

他那个与民同欲,分明是要坏我大明三纲五常。”

严世蕃的目光忽然扫向角落。

“孙先生,听说你与何心隐有过书信往来?”

孙应鳌心头一跳,知道机会来了。

他上前半步,腰弯得更低。

“回东楼公,确有此事。那何心隐表面讲心学,实则...”

他故意顿了顿。

“他那个聚合堂,根本就是个耕战之社!”

“哦?”

严世蕃独眼一亮。

“细细说来。”

孙应鳌咽了口唾沫。

“聚合堂表面教习圣贤书,实则训练书生习武。上月他们还带着百多人围了湖州府衙,逼着严惩殷正茂,说是为朱翊钧洗冤...”

他故意把朱翊钧三个字咬得极重。

严世蕃猛地拍案,茶盏跳起三寸高。

“好个朱翊钧!表面装得跟个圣人似的,背地里竟与这等狂徒勾结!”

魏良弼立刻接话。

“东楼公明鉴。朱翊钧在朝堂上推的那些新政,什么一条鞭法,什么清丈田亩,可不就是卫鞅那套吗?”

鄢懋卿阴笑道。

“难怪他总说什么民富则国强,原来是要变乱祖制!”

严世蕃忽然安静下来,独眼盯着孙应鳌。

“孙先生博学,不如为朱学士做个...盖棺定论?”

孙应鳌心头狂喜,面上却显出为难之色。

“这...事关重大...”

“怎么?不敢?”

严世蕃声音陡然转冷。

“非也!”

孙应鳌扑通跪下。

“为天下计,为万民计,下官愿执此笔!”

严世蕃哈哈大笑,亲自扶起孙应鳌。

“好!好!孙先生果然是我严家的栋梁之才!”

众人纷纷附和,谄媚之词不绝于耳。

孙应鳌低头称谢,眼中却带着狠色。

管他什么耕战之社是真是假,只要能攀上严家这棵大树,死几个朱翊钧算什么?

......

回到自家宅院,孙应鳌立刻紧闭房门。

他铺开宣纸,狼毫蘸墨,写下《与朱学士论变法书》七个大字,笔锋凌厉如刀。

“朱公所谓纺织新法...”

他边写边冷笑。

“不就是秦时的重农抑商吗?”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泼出的脏水。

写到激动处,他竟念出声来。

“盐课改制实为民爵之变,欲以商贾之功,抗朝廷科举之名...”

笔尖突然一顿,他想起父亲那张谄媚的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