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章 蛀虫

“王爷,至少垫着这个吧,地上凉。”

裕王看了一眼软垫,摇头拒绝。

“不必。”

吕芳无奈,只得站在一旁陪着。

夜越来越深,露水打湿了裕王的衣袍,他的膝盖已经麻木,但依然纹丝不动。

宫门内,嘉靖皇帝盘坐在八卦台上,双目微闭。

吕芳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中捧着两份文书。

“皇上。”

吕芳低声禀报。

“王爷还在外面跪着。”

嘉靖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问。

“多久了?”

“已经两个时辰了。”

吕芳回答,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

“王爷坚持要见您,说事关国本。”

嘉靖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他为何而来?”

吕芳躬身。

“老奴不敢妄加揣测。不过...”

他递上手中的文书。

“这是孙应鳌的《与朱学士论变法书》和《千人教习疏》,请皇上过目。”

嘉靖接过文书,却没有立即查看。

“外面那些人,都怎么说?”

吕芳斟酌着词句。

“朝中大臣多对变法颇有微词,尤其是...朱学士提出的那些措施。”

“哼。”

嘉靖冷笑一声。

“朕的儿子,倒是学会替朕操心了。”

“陛下...”

吕芳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孙应鳌那篇文章,老奴已经看过了。”

嘉靖眼皮未抬。

“念。”

吕芳咽了口唾沫,从袖中抽出一卷宣纸。

“朱翊钧行耕战之法,违背祖宗成宪,致使皇天不佑,社稷不灵...”他偷眼瞧了瞧嘉靖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

“此乃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够了!”

嘉靖猛地睁开眼,拂尘”啪”地打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朕修道六十载,尚不敢妄言天意,他孙应鳌算什么东西!”

吕芳慌忙跪下。

“陛下息怒!老奴也觉得此文胡言乱语,竟敢妄议天意...”

嘉靖一把夺过那卷纸,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理学?呵!朕看他连理学的门都没摸到!”

他猛地将纸揉成一团掷在地上。

“严嵩的走狗,自然要吠尧!”

纸团滚到吕芳膝前,他不敢去捡,只将额头贴在地上。

“陛下明鉴。这等毒舌之人,若在先帝朝,早该杖毙了。”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铜鹤香炉中青烟袅袅。

嘉靖站起身,道袍下摆在风中微微飘动。

他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阴沉的天色。

“恶人太多,打不完啊...”

嘉靖的声音忽然疲惫下来。

“不过,也是时候收尾了。”

吕芳心头一跳,悄悄抬眼。

“陛下的意思是...”

“朱翊钧这段时间,够苦了。”

嘉靖背对着他,声音低沉。

“朕该去见见他,陪他说说话。”

吕芳眼眶一热。

他明白皇帝的心思。

如今庶民也有人发声了,严党再不能一手遮天。

皇上需要平衡各方,不能再让百姓吃亏。

那些闹事的乱民已经伏诛,事态没有扩大,皇上为子民说几句话,合情合理。

“老奴这就去安排。”

吕芳叩首,声音哽咽。

“只是...这样一来,朱翊钧的变法...”

嘉靖猛地转身,眼中寒光一闪。

“你以为朕愿意?”

他声音陡然提高。

“可那些谋反的指控,死的死,逃的逃,如何查证?张贵临死前咬出那么多人,现在死无对证!”

吕芳浑身一颤,额头再次贴地。

“老奴失言。”

嘉靖长叹一声,疲惫地坐回蒲团。

“朕只能与严嵩、高拱谈和。代价...”

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

“就是朱翊钧的前程。”

一滴老泪砸在金砖地上。

吕芳是穷苦出身,对朱翊钧的变法打心底里佩服。可这世道...他咬紧牙关,不让呜咽出声。

“裕王还在外面?”

嘉靖突然问道。

吕芳擦了擦眼角。

“回陛下,裕王殿下已在殿外跪了一个多时辰,纹丝不动。”

嘉靖冷笑。

“倒是难得有毅力。”

他拿起案上的奏折,又重重摔下。

“可有什么用?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吕芳不敢接话。宫中私生子的传言他有所耳闻,此刻更不敢多嘴。

嘉靖的失望从未如此明显。

裕王总是先想自己,没有大局观。

而朱翊钧这样的奇才,却被天下缙绅围攻,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让他回去吧。”

嘉靖疲惫地挥手。

“朕...不想见他。”

吕芳躬身退出大殿。

殿外,裕王朱载坖跪在汉白玉阶上,背脊挺得笔直。

雪花落在他肩头,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殿下...”

吕芳轻声道。

“陛下让您回去。”

裕王抬头,眼中布满血丝。

“父皇还是不肯见我?”

吕芳不忍直视那双眼睛。

“陛下...心情不佳。”

裕王苦笑,扶着膝盖艰难起身。

“我明白了。”

他望向紧闭的殿门,声音沙哑。

“请转告父皇,儿臣...不会放弃。”

吕芳望着裕王蹒跚离去的背影,心中酸楚更甚。

他回到殿内,见嘉靖仍坐在八卦台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屋顶的藻井。

“他走了?”

嘉靖问。

“回陛下,裕王殿下说...他不会放弃。”

嘉靖嗤笑一声。

“不放弃?他拿什么不放弃?”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拂尘柄。

“传旨,让朱翊钧明日入宫见朕。”

吕芳心头一紧。

“陛下是要...”

“朕累了。”

嘉靖闭上眼睛。

“这盘棋,该结束了。”

高拱府邸,夜雪无声。书房内炭火正旺,却驱不散主人眉间的阴郁。

高拱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覆雪的假山。

“老师。”

身后传来恭敬的声音。

“裕王已经离开玉熙宫了。”

高拱没有回头。

“跪了多久?”

“将近两个时辰。”

“呵。”

高拱冷笑。

“倒是比他爹有骨气。”

门生赵贞吉低声道。

“据宫里的眼线说,皇上见了吕芳后,情绪激动,还提到了...孙应鳌的文章。”

高拱眼中精光一闪。

“孙应鳌?好,很好。”

他转身走向书案。

“那篇文章写得妙,正戳中皇上痛处。”

赵贞吉犹豫道。

“可皇上似乎...很生气。”

“生气就对了。”

高拱抚掌大笑。

“皇上越生气,越说明我们打中了要害!”

他忽然压低声音。

“朱翊钧那边有什么动静?”

“闭门不出,据说病了。”

“病?”

高拱眯起眼睛。

“是心病吧!”

他拿起案上一封密信。

“严嵩那边怎么说?”

赵贞吉凑近几步。

“严阁老暗示,只要皇上肯放弃变法,他们可以...放过朱翊钧。”

高拱将密信凑到烛火上,看着火舌吞噬纸页。

“老狐狸,想得倒美。”

火光映照下,他的脸忽明忽暗。

“告诉严嵩,我要朱翊钧永远离开京城。”

“这...”

赵贞吉迟疑。

“皇上会答应吗?”

高拱眼中带着狠厉。

“由不得他不答应。”

他指向窗外。

“你看这大明的天,是时候变了。”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庭院中的足迹。

高拱站在窗前,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站在文渊阁指点江山的模样。

严嵩?徐阶?张居正?不过都是踏脚石罢了。

“裕王长跪玉熙宫...”

高拱喃喃自语。

“这场风波,该结束了。”

他转身面对一众门生。

“你们说,下一步该怎么走?”

门生们面面相觑。

“恩师。”

吴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

“孙应鳌的文章已经传遍京城,裕王又在玉熙宫长跪不起,这风向......”

“风向?”

高拱冷笑一声,打断了吴兑的话。

“吴君泽,你何时变得这般畏首畏尾了?”

他端起茶盏,却不饮用,只是盯着杯中漂浮的茶叶。

“朱墨已经完了,但严家——绝不能让他们全身而退。”

卢煌立刻接话。

“恩师明鉴!我们查到严世蕃在城南给孙应鳌置办了一处三进宅院,还在咸同钱庄存了一千两银子,都是用的化名。”

“不止如此。”

杨宗气从袖中掏出一叠文书。

“百人山长疏是严年亲自操办的,那几个御史的收据都在这里。”

他说着,将文书恭敬地呈给高拱。

高拱接过文书,细细翻阅,嘴角渐渐浮现出冷笑。

书房内鸦雀无声,只听得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好,很好。”

高拱合上文书,目光如炬。

“这些证据足以让严家喝一壶了。”

吴兑眉头紧锁。

“恩师,皇上对朱墨的变法态度已经明朗,我们这样针对严家,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高拱猛地放下茶盏,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吴兑,你今日怎么尽说些丧气话?”

卢煌立刻帮腔。

“君泽兄多虑了。恩师此举乃是为国除奸,皇上圣明,岂会看不明白?”

吴兑拱手道。

“恩师,学生只是担心,皇上若看出是我们从中运作,恐怕......”

“恐怕什么?”

高拱眯起眼睛。

“老夫问你,比起严嵩,老夫做首辅对皇上是不是更有利?”

“这......”

“严嵩霸朝二十年,敲骨吸髓,民不聊生。”

高拱站起身,负手踱步。

“老夫若上位,既不贪权,也不敛财,皇上为何不乐见其成?”

杨宗气连连点头。

“恩师所言极是。严嵩老贼把持朝政多年,皇上早该除之而后快。”

高拱满意地看了杨宗气一眼,继续道。

“过几日,老夫会把这些证据交给陆炳,让他转呈吕芳。皇上见了,自然明白老夫的苦心。”

吴兑心中暗叹,却不敢再言。

他注意到高拱给卢煌使了个眼色。

卢煌会意,转向吴兑。

“君泽兄,恩师一心为国,就算用了些手段,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总是瞻前顾后,如何能成大事?”

“我......”

吴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一揖。

“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高拱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记住,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众人纷纷告退。吴兑走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高拱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与此同时,东宫书房内,朱翊钧正与吕坤对坐。

“大人请看。

“吕坤从怀中取出几封泛黄的信笺。

“这是何心隐先生生前写给学生的信,里面详细记录了江南民情。”

朱翊钧接过信笺,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粗糙。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仍能辨认。

“嘉靖二十五年,南直隶大旱,朝廷赈灾银两被严府家奴截留大半,百姓易子而食......”朱翊钧念到这里,声音微微发颤。

吕坤叹息道。

“大人,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严嵩执政二十年,天下缙绅要么依附严家,要么家破人亡。底层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朱翊钧继续往下看,眉头越皱越紧。

“董份家奴强占民田,反抗者被活活打死,官府不敢过问......这个董份,可是现任礼部尚书?”

“正是。”

吕坤点头。

“董份与严世蕃交好,在南浔一带横行无忌。

他的庄园占地千顷,家丁过百,俨然国中之国。”

朱翊钧拍案而起。

“岂有此理!朝廷命官,竟如此鱼肉百姓!”

吕坤连忙劝道。

“大人息怒。正因如此,何先生才极力主张变法。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何先生被严党诬陷,惨死狱中。”

吕坤眼中含泪。

“他最后一封信中说,天下庶民,十之七八已为契奴,此乃千古未有之变局......”

朱翊钧沉默良久,突然问道。

“吕先生,你说这些契奴,真的是自愿投献的吗?”

吕坤苦笑。

“大人明鉴。所谓自愿,不过是迫于无奈。百姓先是借了印子钱,利滚利还不上,就只能抵田抵屋,最后连自己都要卖身为奴。”

“那南浔的骚乱......”

“正是因为董家要收取高额投献费,百姓无力支付,才铤而走险。”

吕坤解释道。

“他们听说大人推行新政,可以改种桑苗谋生,却因身为契奴而无法参与,这才......”

朱翊钧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严嵩......董份......这些国之蛀虫!”

何心隐带着朱翊钧走了出去。

朱翊钧站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却感觉不到繁华的气息。

他望着街角蜷缩的乞丐,那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只裹着几片破布,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与他记忆中大明盛世的景象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