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不是好东西
“这信...是朱翊钧送来的?”
裕王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
冯保低头答道。
“回殿下,确实是朱大人府上的管家亲自送来的,说是偶然得之,不敢隐瞒。”
裕王缓缓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封。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在屋檐上,如同他此刻纷乱的思绪。
“殿下?”
冯保小心翼翼地问。
“还进宫吗?”
裕王没有立即回答。
他翻开那本手稿,里面密密麻麻都是高拱亲笔所写的治国方略,字里行间充斥着对法家的推崇和对儒学的贬低。
但更令他在意的是,这些证据出现的时机——正值首辅之位空悬,高拱是最有力的竞争者。
“朱翊钧...”
裕王喃喃自语。
“他这是要借本王之手除掉高拱?”
正当裕王沉思之际,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徐阶披着蓑衣匆匆而入,蓑衣上的雨水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片小小的水洼。
“殿下!老臣听闻您得了些要紧的东西?”
徐阶顾不得行礼,目光直接锁定在案几上的书信上。
裕王示意冯保退下,将书信推向徐阶。
“徐阁老请看,高肃卿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徐阶快速浏览信件,面色却出奇地平静。看完后,他轻轻放下信纸,抬头看向裕王。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自然是呈递父皇,请圣裁夺!”
裕王斩钉截铁地说。
徐阶微微摇头。
“殿下可曾想过,这些证据为何会落入朱翊钧之手?又为何偏偏在此时送到您这里?”
裕王眉头紧锁。
“徐阁老的意思是...”
“殿下明鉴。”
徐阶向前一步,压低声音。
“朱翊钧此人心机深沉,他此举恐怕不止是要阻止高拱入阁那么简单。”
裕王沉默片刻,突然冷笑一声。
“他想一箭双雕?既除掉高拱这个政敌,又让本王与高拱一派结下死仇?”
徐阶欣慰地点头。
“殿下英明。所以老臣以为,此事需从长计议。”
“那依徐阁老之见?”
徐阶捋了捋胡须,眼中带着精光。
“正名乃天下第一大事。老臣提议,请殿下与李阁老一同前往白檀书院讲学。”
裕王一愣。
“讲学?这与高拱之事有何关联?”
徐阶正要解释,门外又传来通报声——李春芳到了。
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臣虽然须发皆白,但步履稳健,一进门就直奔主题。
“殿下,老臣听说高肃卿出了事?”
李春芳的目光在裕王和徐阶之间来回扫视。
徐阶将书信递给李春芳,同时说道。
“李阁老来得正好。老夫正与殿下商议,想请殿下与您一同去白檀书院讲学。”
李春芳快速浏览信件,脸色越来越凝重。看完后,他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了然。
“徐阁老高见!讲学确实是正名良策。老臣建议,不仅要讲,还要大讲特讲!”
裕王困惑地看着两位老臣。
“二位阁老,本王不明白...”
李春芳解释道。
“殿下,我们可以准备讲章,邀请六部衙门的人都来参加。白檀书院场地宽敞,足以容纳上千人。”
徐阶补充道。
“届时天下士子都会知道,高拱是如何背弃圣人之道,推崇法家邪说的。”
裕王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让六部衙门都派人参加,是为了让高拱的罪状公之于众?”
“正是。”
徐阶点头。
“不仅要让朝野皆知,更要载入史册,使后世不再出此等乱臣贼子!”
裕王眼中闪过决然之色。
“好!本王亲自坐镇白檀书院。
冯保!”
冯保应声而入。
“立即去安排,明日午后在白檀书院举办讲学大会,六部衙门必须派人参加,再通知国子监和各书院士子,能来多少来多少!”
冯保领命而去。
徐阶与李春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满意之色。
“殿下英明。”
徐阶拱手道。
“老臣这就去准备讲章,务必让高拱的罪行昭告天下。”
李春芳也道。
“老臣去联络六部同僚,确保明日人尽其至。”
裕王点头。
“有劳二位阁老了。”
待二人退下后,裕王再次拿起那封书信,凝视着角落的梅花印记,喃喃自语。
“朱翊钧,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与此同时,朱府书房内,朱翊钧正听着管家的汇报。
“大人,书信已经送到裕王府,裕王果然大怒,据说要亲自进宫面圣。”
朱翊钧嘴角勾起冷笑。
“然后呢?”
“然后徐阁老突然到访,两人密谈许久。之后李阁老也去了,现在裕王府正在大张旗鼓地准备明日白檀书院的讲学大会。”
朱翊钧手中的茶盏一顿,眼中带着意外。
“讲学?徐阶这老狐狸...”
管家小心翼翼地问。
“大人,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朱翊钧沉思片刻,突然笑了。
“不,这样更好。去,把高拱那些书信、书稿和奏疏连夜刊印出来,越多越好。”
“大人的意思是...”
“明日白檀书院,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朱翊钧的笑容愈发深沉。
“让天下士子都看看,他们的高青天到底是什么货色。”
次日午后,白檀书院外人头攒动。六部衙门的官员、国子监的学子、各地赶来的士子,将书院前的空地挤得水泄不通。粗略估计,足有两三千人之多。
裕王的轿辇在侍卫的开道下缓缓驶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徐阶和李春芳紧随其后,三人一同进入书院正厅。
“殿下,今日来人比预想的还要多。”
李春芳低声道,眼中带着兴奋的光芒。
徐阶环顾四周,满意地点头。
“正好,越多越好。”
裕王坐在主位上,看着外面黑压压的人群,心中既紧张又期待。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突然发现书院门口一阵骚动。
几十个仆役模样的人抱着一叠叠纸张挤进人群,开始向士子们派发。
“怎么回事?”
裕王皱眉问道。
徐阶也察觉异常,正要派人去查看,一张纸已经传到了前排官员手中。
那位官员只看了一眼,就惊呼出声。
“这是高阁老的书信!”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千层浪。
转眼间,整个书院都沸腾起来。士子们争相传阅那些纸张,议论声此起彼伏。
“天哪!高拱竟然在密奏中建议皇上以刑去刑,这不是法家的主张吗?”
“看这段!他审讯乱民时用了烙刑,还说是小惩大诫!”
“难怪朱大人会被冤枉,原来幕后黑手是高拱!”
裕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转向徐阶。
“这是怎么回事?谁在派发这些?”
徐阶面色铁青,他快步走到窗前,正好看见朱翊钧府上的管家在指挥仆役分发纸张。
他猛地握紧窗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朱翊钧...”
徐阶咬牙切齿。
“好一招借刀杀人!”
李春芳也反应过来,急道。
“徐阁老,现在怎么办?士子们已经...”
徐阶强自镇定。
“无妨,按原计划进行。老夫这就登台讲学。”
他整理衣冠,大步走向书院中央的讲台。
台下士子们虽然仍在议论纷纷,但见徐阶登台,还是逐渐安静下来。
“诸位!”
徐阶声音洪亮。
“今日老夫要讲的,是法儒之辩...”
他刚开了个头,台下就有人高喊。
“徐阁老!高拱这些书信您怎么看?”
“是啊!他这是公然背弃圣人之道!”
“听说这些书信是从皇上御书房流出的,徐阁老可知情?”
徐阶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面上仍保持镇定。
“诸位稍安勿躁。
高肃卿的言论确实有失偏颇,但这正是老夫今日要讲的法儒之辩的意义所在...”
他试图引经据典,从孔孟讲到朱熹,但台下士子们显然更关心手中的罪证。
不时有人高声质问,场面渐渐失控。
“徐阁老!高拱这些主张,您以前可知道?”
“听说您与高拱共事多年,难道从未察觉?”
“朱大人被冤枉时,您为何不站出来为他说话?”
徐阶的讲学变成了答辩会。
他一边应付各种尖锐问题,一边在心中暗骂朱翊钧的狡猾。
这些士子手持白纸黑字的证据,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在人群外围,朱翊钧戴着斗笠,冷眼旁观这一切。
看着徐阶在台上狼狈应对,他嘴角勾起冷笑。
“徐阁老,您也有今天。”
他低声自语。
“想借讲学之名公开审判高拱?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您才是整垮高拱的幕后黑手。”
身旁的管家小声问。
“大人,我们要不要...”
朱翊钧抬手制止。
“不必了。让这些士子们回去传播吧,不出三日,整个京城都会知道真相。
徐阶想补救也来不及了。”
京城一夜之间变了天。初冬的清晨,薄雾笼罩着青灰色的屋檐。
朱翊钧站在自家书房的窗前,手中捏着一份还带着墨香的小册子,嘴角微微上扬。
这本不过二十余页的小册子,此刻正在京城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公子,城南的刘掌柜派人来说,昨夜又印了三千册,还是供不应求。”
老仆朱福躬身禀报,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现在满京城都在议论高拱那厮的恶行呢!”
朱翊钧轻轻摩挲着纸页,眼中带着冷意。
“再加印五千册,价钱压到最低,务必让每个识字的百姓都能看到。”
“是,老奴这就去办。”
朱福刚要退下,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
“对了,今早西市有人当街诵读这小册子,引来数百人围观,巡城的锦衣卫竟也没管。”
朱翊钧闻言轻笑出声。
“他们当然不敢管。现在谁拦着百姓看这册子,谁就是高拱的同党。”
他转身将小册子放在书案上,封面上赫然印着《高拱罪状实录》五个大字。
这本小册子详细记录了高拱如何勾结江南豪强镇压奴变,如何诬陷良民为盗,更揭露了他私下推崇法家思想、贬斥儒学的种种言论。
最致命的是,其中还附上了几封高拱与江南官员的密信抄本,字迹笔法与他平日奏折如出一辙,令人不得不信。
“高肃卿啊高肃卿。”
朱翊钧低声自语。
“你想用法家手段置我于死地,可曾想过自己会先被民意吞噬?”
窗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朱翊钧循声望去,只见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围在一起激烈讨论,手中挥舞的正是那本小册子。
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高拱”“伪君子”“该杀”等字眼不断飘入耳中。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
三天前,这本小册子还只是他书案上的一份草稿。
三天后,它已经成为了京城最炙手可热的读物。
他几乎倾尽积蓄,雇佣了京城半数以上的刊刻作坊日夜赶工,甚至不惜高价收购纸张,只为让这本小册子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大街小巷。
“公子,要出门吗?”
朱福见朱翊钧披上狐裘大氅,连忙问道。
“嗯,去听听市井之言。”
朱翊钧整了整衣领。
“真相已经大白,现在该看看百姓的反应了。”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朱翊钧刻意放慢脚步。
茶馆、酒楼、书肆,甚至街边的小摊前,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同一个话题——高拱的罪行。
“听说了吗?那高拱表面上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竟说儒以文乱法,这不是公然诋毁圣人之道吗?”
一个头戴方巾的儒生愤愤道。
旁边卖糖人的老汉插嘴。
“这算什么!册子上写他为了讨好严家,把三百多个无辜百姓打成盗匪处斩,这才是天理难容!”
“我早看出他不是好东西。”
一个绸缎庄的掌柜压低声音。
“去年我表亲在通州的田产,就是被他一句话充了公。”
朱翊钧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听到的尽是类似的议论。
偶尔有人为高拱辩解两句,立刻会遭到周围人的围攻。
更令他意外的是,不少百姓已经开始自发传抄小册子的内容,甚至有人编成了朗朗上口的顺口溜,在街头传唱。
“高拱高拱,心比墨浓;表面君子,内里奸雄...”
孩童们嬉笑着传唱这新编的童谣,浑然不知自己正参与着一场足以改变朝局的政治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