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谋逆
午时,朱翊钧来到白檀书院附近的一家茶楼。
这里聚集了不少读书人,正是探听士林反应的最佳场所。
他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要了壶龙井,静静聆听周围的谈话。
“徐阁老今日在书院讲学,公开了高拱的亲笔密信,那字迹绝对假不了!”
一个年轻举人激动地说。
“徐阁老这是为民除害啊!”
同伴附和道。
“高拱想取代徐阁老的位置,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朱翊钧抿了口茶,眼中带着玩味。
徐阶这一手确实漂亮,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密信,既撇清了自己与高拱的关系,又赢得了清誉。
但只有朱翊钧知道,那些所谓的密信,其实是他派人从高拱书房中偷抄出来的。
“徐华亭啊徐华亭。”
朱翊钧心中暗道。
“你倒是会捡现成的便宜。”
不过朱翊钧并不打算拆穿徐阶。
在这场风波中,徐阶成了明面上的主导者,而他朱翊钧则隐于幕后,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让徐阶吸引严党的火力,自己才能更安全地推进变法。
想到变法,朱翊钧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这场风波虽然暂时化解了危机,但变法的阻力依然巨大。
嘉靖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裕王又软弱无能,严嵩父子更是虎视眈眈...
“公子,您的茶凉了,要换一壶吗?”
店小二的声音打断了朱翊钧的思绪。
“不必了。”
朱翊钧放下几枚铜钱,起身离开。
他决定去翰林院附近转转,看看官员们对此事的反应。
刚走到翰林院外的石桥上,朱翊钧就看见一群官员围在一起激烈争论。
他放慢脚步,隐约听到“上书”“弹劾”“罢官”等字眼。看来朝中官员已经准备对高拱群起而攻之了。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吕坤正匆匆向这边走来。
朱翊钧刚要打招呼,却发现吕坤身后还跟着何心隐与颜山农。
三人神色凝重,似乎在讨论什么重要事情。
朱翊钧心念一动,闪身躲到一株古槐后。
他倒要听听,这三位心学同道私下里会如何评价这场风波。
“...徐阶此举实在出人意料。
“吕坤低声道。
“我原以为他会保持中立。”
何心隐冷笑一声。
“徐华亭最擅长的就是见风使舵。如今高拱失势,他自然要踩上一脚,以示清白。”
“不管怎么说,这次多亏了那本小册子。”
颜山农抚须道。
“否则朱大人恐怕难逃此劫。”
听到这里,朱翊钧从树后转出,朗声道。
“三位先生是在议论在下吗?”
三人先是一惊,待看清是朱翊钧,顿时面露喜色。
吕坤快步上前。
“朱大人,正要去寻你,不想在此巧遇。”
“看来是天意让我们四人今日相聚。”
朱翊钧笑道。
“不如到寒舍一叙?我那里有新到的武夷岩茶。”
片刻后,四人已在朱翊钧的书房落座。
朱福奉上香茗后识趣地退下,并小心地关上了房门。
“朱大人这几日可还好?”
颜山农关切地问道。
“风波乍起时,我们都为你捏了把汗。”
朱翊钧为三人斟茶,坦然道。
“确实惊险。若非何先生、吕先生仗义执言,又有李贽先生援引大明律据理力争,恐怕我现在已经...”
他没有说下去,但在座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若不是舆论突然转向,朱翊钧很可能已经被当作替罪羊处置了。
“说来也奇。”
何心隐啜了口茶。
“那本揭露高拱罪行的小册子出现得恰到好处,就像是天助公子一般。”
朱翊钧笑而不答,只是轻轻转动手中的茶杯。
吕坤眼中精光一闪。
“莫非...那册子与公子有关?”
见瞒不过这位老友,朱翊钧微微点头。
“略尽绵力而已。”
“果然如此!”
颜山农拍案道。
“我就说那册子中的证据如此详实,绝非外人所能收集。”
何心隐意味深长地看着朱翊钧。
“公子这一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着实高明。
高拱想用舆论置你于死地,你却用同样的方法让他身败名裂。
“侥幸而已。”
朱翊钧谦虚道。
“若非徐阶在白檀书院公开密信,恐怕效果还没这么好。”
吕坤摇头。
“公子过谦了。
这场风波中,你先是隐忍不发,待时机成熟才一击致命,颇有古名将之风。”
四人相视而笑,举杯共饮。茶香氤氲中,朱翊钧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
这些日子来的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终于在此刻得到了些许缓解。
“不过。”
吕坤放下茶杯,神色转为严肃。
“高拱虽倒,严党仍在。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朱翊钧目光扫过三位挚友。
“变法,不仅要继续,还要大干一场!”
“好!”
何心隐击节赞叹。
“果然不负众望。
只是不知具体有何良策?”
朱翊钧起身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卷图纸在桌上铺开。
三人凑近一看,竟是一幅精细的大明疆域图,上面标注着各地赋税、人口、物产等详细信息。
“我思虑良久,决定改弦更张。”
朱翊钧指着地图道。
“过去我们太过激进,直接挑战祖制,这才招致高拱等人的反扑。今后我们要改变策略,以心学为旗,从民间开始推动变革。”
颜山农若有所思。
“公子的意思是...”
“心学如今在民间已有根基,虽不能立为官学,但百姓接受度很高。”
朱翊钧解释道。
“我们可以先让心学成为变法的精神支持,待时机成熟,再推动制度变革。”
吕坤眼前一亮。
“妙啊!这样既不直接挑战朝廷权威,又能潜移默化地改变人心。”
“正是此意。”
朱翊钧点头。
“所以我希望三位能多开讲学,传播百姓日用即是道的思想。只要天下百姓都有了共欲之心,知道变法是为了他们的福祉,那么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何心隐却皱起眉头。
“道理虽好,但教化百姓非一日之功。我担心...”
“我明白何先生的顾虑。”
朱翊钧打断道。
“变法本就是百年大计,急不得。但只要我们打开局面,人心自然会慢慢转变。”
颜山农抚须微笑。
“公子经此一役,确实成熟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味猛进了。”
朱翊钧苦笑。
“吃一堑长一智。
这次我算是明白了,要对抗强大的对手,不能只靠单打独斗,还需要更多人的支持,更需要选择合适的时机和方式。”
“听闻你近日结识了一位奇人?”
朱翊钧随手摘下一朵牡丹,在指尖轻轻转动。
吕坤眼中带着惊讶,随即笑道。
“我确实认识一位名叫李贽的学者,此人见解独到,与变法图强的理念颇为契合。”
“李贽...”
朱翊钧轻声重复这个名字,眼中带着精光。
“可是那位著《焚书》《藏书》的李卓吾?”
“正是此人。”
吕坤点头。
“他虽性情狂放,但对心学与变法的见解极为深刻。我以为,若能将此人调至京师,或可为陛下变法大业添砖加瓦。”
朱翊钧将手中的牡丹花瓣一片片摘下,若有所思。
“我早有耳闻。
此人主张童心说,反对程朱理学束缚,倒是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一阵微风拂过,带走了朱翊钧手中的花瓣。
他望着飘散的花瓣,忽然问道。
“你以为,此人可用否?”
吕坤沉吟片刻。
“我以为,李贽虽狂,但正因如此,才能打破陈规。变法之事,正需这等不拘一格之人。”
朱翊钧嘴角微扬。
“好。我会让徐阶调此人入京。”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
“不过此事暂且保密,待时机成熟再公布。”
“臣明白。”
吕坤深深一揖。
朱翊钧转身望向远处的宫墙,眼中带着锐利。
“变法之路,道阻且长。我需要更多志同道合之人。”
江南官营钱庄衙门内,张居正正在批阅账册。
窗外雨声淅沥,烛火在微风中摇曳,映得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忽明忽暗。
“大人,王侍郎的密信。”
亲信游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封缄的信函。
张居正眉头微蹙,接过信函,挥手示意游七退下。
他用小刀挑开火漆,取出信纸,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内容。
信是兵部右侍郎王国光所写,字迹潦草,显然是在匆忙中完成。
信中详细描述了高拱近日的动向,以及他书房被盗的细节。
随信附有几页抄录的高拱亲笔书信和书稿内容。
“好个高肃卿,竟敢如此明目张胆...”
张居正冷笑一声,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雨幕中朦胧的江南景色,心中思绪万千。
高拱在信中对变法的激进言论,以及那些充满法家思想的文稿,一旦公之于众,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朱翊钧...”
张居正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带着复杂之色。
他原以为这位年轻的皇帝不过是权贵手中的傀儡,没想到竟有如此手段。
游七再次出现在门口。
“大人,申大人和归大人到了。”
张居正收敛心神。
“请他们进来。”
不多时,申时行和归有光联袂而入。
两人衣袍下摆都被雨水打湿,却顾不上擦拭,显然已从张居正紧急召见的举动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江南四省的账目如何?”
张居正没有直接提及密信内容,而是先问起了公务。
申时行拱手答道。
“回大人,官营钱庄运转良好,已入账一百三十七万两。外洋商人的订单已排到明年三月。”
归有光补充道。
“特别是丝绸和瓷器,订单比去年同期增长了三成。”
张居正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
“你们可听说高拱近日之事?”
申时行与归有光对视一眼,前者谨慎答道。
“略有耳闻。听说高阁老的书房被盗,一些私人信件和文稿不翼而飞。”
“不仅如此。”
张居正冷笑。
“那些文稿中,高拱公然主张废儒术,行法治,甚至提出要尽黜程朱,独尊申韩。”
“什么?”
归有光惊呼。
“这...这不是公然反对圣人之道吗?”
申时行则更为冷静。
“大人,此事可确凿?”
张居正从袖中取出几页抄录的文稿递给他们。
“王国光亲笔所抄,绝无虚假。”
申时行快速浏览文稿,面色逐渐凝重。
“高阁老这是自掘坟墓啊。
这些言论若传出去,莫说相位不保,恐怕...”
“恐怕性命堪忧。”
张居正冷冷接话。
“皇上最恨的就是这等离经叛道之言。”
归有光愤然道。
“高拱身为阁臣,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念,理应严惩!”
张居正没有立即回应,而是走到书案前,取出一份地图铺开。
“高拱之事已成定局,不必多虑。眼下我们要考虑的是,如何借此机会,彻底清除江南的反对势力。”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最终停在几个标记上。
“殷正茂与高拱过从甚密,那些书院大多是严嵩余孽所建,多年来散布邪说,蛊惑人心。”
申时行眼中带着了然。
“大人的意思是...”
“一网打尽。”
张居正声音冰冷。
“趁此机会,彻底肃清江南反对变法的势力。”
次日清晨,雨势稍歇。臬司衙门前的青石板路上还残留着水洼,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士踏着整齐的步伐逼近衙门大门。
“奉兵部尚书张大人令,捉拿勾结高拱、图谋不轨的殷正茂!”
为首的将领高举盖有兵部大印的文书,声若洪钟。
衙门前的差役见状,吓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地进去通报。
不多时,身着官服的殷正茂怒气冲冲地走出来。
“谁敢在本官衙门放肆!”
将领冷笑一声,挥手示意士兵上前。
“殷大人,得罪了。张大人有令,请您去问话。”
殷正茂脸色大变。
“胡说!本官乃朝廷命官,岂是你说拿就拿的?我要上奏皇上!”
“恐怕由不得您了。”
将领一使眼色,两名士兵立刻上前架住殷正茂。
“高拱谋逆之事已发,您与他往来的密信俱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殷正茂闻言,顿时面如死灰,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