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拉锯
希斯城，赫伯特侯爵的府邸。
埃里克和娜塔莉亚坐在一起，共同向对面满脸威严的中年贵族说明，刚成立没多久的战时军事委员会是怎么一回事。
半晌后，赫伯特侯爵开口道：“照你们的意思，加入军事委员会之后，如果埃德加和孟非斯想让我的士兵去送死，即便我反对，我也无力阻止？”
娜塔莉亚坐直身体，埃里克给了她一个眼神，先一步开口道：“从程序上来说，是这样没错。目前军事委员会中只有三方——如果算上您的话——二比一，您的士兵就得按照军令行动。”
赫伯特冷哼一声。
娜塔莉亚接着他的话说道：“但如果您觉得在目前情况下，军委会依然会做出这种自我毁灭的选择，那您便是还没有真正理解我们组建军委会的意义。”
“我看到的跟你们看到的不一样，小公主——别这么看着我，我跟你父亲是同一辈人，可以说是看着你长大的。”赫伯特盯着娜塔莉亚说道。
娜塔莉亚微微吸了口气，没说什么，点头请他继续说下去。
“我直白地说吧，我不信任孟非斯，他真想拯救卢蒂亚的话，早就该带兵支援了，现在出手，无非是见卢蒂亚快守不住了，魔族要打到他的地盘上了。”
“这一点没得否认，赫伯特侯爵。”
埃里克先认可他的话，接着说道：“所以抛开什么守护帝国的誓言，单从利益出发，孟非斯总督也绝不愿意见到卢蒂亚完全失守。只要他还清醒，就绝不会做出破坏内部信任、瓦解自身实力的事情，比如让您的士兵去送死……不是这个道理吗？”
赫伯特侯爵沉默了一下，皱起眉道：“可让我失去对士兵的完全掌控权，还是太过冒险了。”
“同样对自己的士兵失去完全掌控权的，还有加入军事委员会的每一位统帅。”埃里克看着他，“我的意思是，只要您能在军委会中说服足够多的人，您同样可以指挥孟非斯的士兵去送死……当然，我不建议您这么做。”
赫伯特挑了挑眉。
“我想提醒侯爵的是……”
娜塔莉亚低声开口：“现在不是帝国内乱，人类领主互相攻伐的时候，而是所有人都面临同样的灭顶之灾。您应该知道魔族有多可怕——您不必这样看着我，如果您不这么觉得，何必从卢蒂亚来到这里？”
赫伯特脸色沉了下来，但也没有反驳。
“我和圣女殿下的旅程才刚刚开始，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形成驱逐魔族的合力，虽然说在军委会中每个人的权力都是相同的，但加入得越早，您的话语也就越有份量，不是吗？”
赫伯特又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一声：“那选择拒绝的人，圣女殿下就会让教会的人去他家门口当街辱骂吗？”
“可不能这么说，侯爵大人。”
埃里克往后一靠，“那老头单纯只是想羞辱我而已，我跟娜塔莉亚连他家门都还没进呢。”
娜塔莉亚快速看了他一眼。
埃里克没注意，继续说道：“而且今天上午的时候，他的儿子就已经亲自来向我们道歉了。”
赫伯特侯爵什么也没说，再度冷笑。
埃里克也清楚，这老头抛出这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只是在给自己争取一些思考的时间而已。
他进一步追击：“如果您消息足够灵通，应该知道坦普尔侯爵已经派出自己的管家，四处采购运往前线的物资了。”
赫伯特侯爵确实知道这个消息，不耐烦地说道：
“坦普尔向来没那么聪明，就只有点赚钱的本事，被人一哄，就把自己半辈子积累的身家像打水花一样抛出去了……哼，他那女儿二十多岁了都没嫁出去，家财也不剩多少了，看谁还会娶她！”
埃里克皱了下眉，还是耐心道：“因为这也是一笔生意，而坦普尔侯爵预见了自己得到丰厚回报的未来。按您的说法，他确实有些赚钱的本事，您觉得他会投入这么大的成本，做一笔亏本生意吗？”
娜塔莉亚接过他的话，轻声开口：“当然，坦普尔侯爵也是没有办法，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赫伯特侯爵望来，她又不说话了，他只好主动问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拿什么威胁他了？”
“我们？不是我们。”娜塔莉亚摇头，“坦普尔侯爵只是不再自欺欺人，接受了一个事实：魔族不会跟任何人讨价还价，只会占据一切，毁灭一切，让他彻底一无所有！”
赫伯特的脸色沉了下来。
对失去的恐惧，远比对获得的渴望更能刺激到他坚硬的内心——他真的有一块可以被占据的领地，不算太大，但上面也都是属于他的、可以被毁灭的财产。
“你们还是太年轻，跟你们谈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埃里克和娜塔莉亚都怔了一下。
赫伯特接着说道：“我要亲自去一趟卢蒂亚，跟埃德加还有孟非斯谈。”
埃里克很快开口：“我建议侯爵直接带着您的军队过去谈，省得到时候还要再回来一趟。”
“你就这么肯定我一定会加入你们？”赫伯特盯着他。
埃里克回望着他的目光，目不斜视。
“侯爵五十多年的人生积累的宝贵阅历与经验，以及岁月沉淀出的智慧，是我们无法企及的，但等您到了前线就会发现，我们这些年轻人的莽撞提议，跟您深思熟虑之后的抉择会惊人地一致。”
“哼，听不懂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
“总之，我要怎么去卢蒂亚，带不带兵，都是我自己的事情。”赫伯特又说道。
埃里克起身行了一礼，“当然。期待您此行能取得我们彼此都觉得满意的结果。”
尽管在大半个下午的对谈中，赫伯特侯爵对两人都是一张冷脸，不过谈话结束后，他还是相当热情且真挚地挽留两人参加晚宴。
抱着再忽悠他几句的打算，埃里克和娜塔莉亚接受了他的邀请。
晚宴上，老侯爵没再提下午谈话的内容，而是说起了昨天差点被埃里克气死、又被教会的人堵着门骂的那个贵族老头。
埃里克仔细听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了：两人是对头，他看得很爽。
跟赫伯特侯爵碰了几杯酒，埃里克才打消他让他再找人上门骂一天的念头。
——虽然这样做能大幅提升赫伯特直接带兵投卢蒂亚的可能性，但很难说这老头明天酒醒之后还会不会认账，而他则肯定会将另一位侯爵彻底得罪。
娜塔莉亚也喝了好几杯，赫伯特跟她的话题则主要围绕先帝——虽然现在应该称先先帝了。
娜塔莉亚是先先帝的遗腹女，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对他的了解都来自兄长和姐姐们，赫伯特则从另一种角度，为她描述了那位皇帝的生平。
“虽然如今一个个总督对皇室置之不理的局面，与先帝的决定脱离不了关系，但谁能说，他不是为了拯救这个年迈又多病的帝国呢……先帝早逝，都是因为殚精竭虑、为了帝国啊！”
娜塔莉亚听得很认真，即便赫伯特又开始煽动埃里克继续找人骂街，她仍在回味。
晚宴持续到八九点钟，埃里克和娜塔莉亚才离开。
两人都喝了不少酒，昨晚约定的游逛是无法成行了。
向侯爵道别，埃里克将娜塔莉亚扶上马车，也跟她坐在同一辆马车上。
等马车缓缓启动，离开侯爵府邸，他才从车窗外收回视线。
“早知道赫伯特侯爵跟卡特侯爵不对付，下午就多说他几句坏话了，这老头也就不会大半时间都用一种防备的态度来应对我们。”
“呵呵……”娜塔莉亚笑了一声，靠上他的肩，“不太好吧。”
“……”
埃里克扭头看了她一会儿。
娜塔莉亚闭着眼，酒气伴随着她自身的气息，一阵接一阵地扑打在他的手臂上。
马车前进，窗外光影照进来，在她脸上明灭不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殿下今天又谈成了一位，我们每天都有收获。”
“呵呵……”娜塔莉亚闭着眼，脸上露出微笑。
马车继续朝着总督府前进，埃里克维持着她靠上来时的姿势，直到马车停下。
“叫两个侍女过来。”
“是！”
让人将娜塔莉亚送回房间，埃里克在阳台上吹了会儿风，醒了醒神，然后发现房间的书桌上放着几份情报。
“翼人们晚上送来的。”
“……你就不能走门吗。”他看了眼翻窗进来的伊莉丝，低头打开，迅速扫读起来。
他的酒很快醒了大半。
“卢蒂亚那边打起来了。”埃里克将几份情报都看了一遍，说的事情都差不多，卢蒂亚城外的魔族大军与古拉迪亚军队爆发大规模的战斗，局部互有胜负，整体上目前魔族占优。
伊莉丝走到他身边，抽抽鼻子，皱了皱眉，“殿下身上都是酒气，先去洗个澡吧，我来服侍您。”
“不急。”
埃里克又拿起情报，这次只关注其中在意的某些方面，“去打声招呼，如果还有翼人降落到总督府，带他来见我。”
“是。”伊莉丝没再翻窗，从房门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事情办妥，她回到他的房间，问道：“需要通知娜塔莉亚殿下吗？”
“她应该都已经躺下了吧。”
埃里克迟疑了一下，又看了眼手中的情报，“算了，我们也不在卢蒂亚，早点知道晚点知道没什么区别，明天再告诉她吧。”
伊莉丝没说什么，走到他身旁站着。
夜深时，一份更加详尽的战报，从卢蒂亚专门送了过来。
人类与魔族的大军在卢蒂亚展开拉锯，彼此都以消灭对方有生力量为主要目标，战斗尤为激烈。
军事委员会认为，目前局势还算均衡，但拉锯战持续下去，魔族很可能会调动驻留北境的剩余军队，南下支援卢蒂亚战场。
他们在等待来自南方的军事援助。
“……”
放下战报，埃里克双手掩面，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开始给军事委员会写回信，告诉他们一大批物资正在路上，而赫伯特侯爵已经被说服，即将带着他的军队赶往卢蒂亚。
写完信，伊莉丝接过去，“殿下现在可以休息了。”
“嗯……还好先去洗了个澡。”
埃里克将自己扔到床上，五体投床，两眼一闭，又在身旁拍了拍，“快去快回。”
她笑了笑，离开他的房间，将信件交给等待的翼人。
“送去卢蒂亚，交给军事委员会。”
“是。”
翼人接过信，塞进胸前挂着的信筒里，翅膀一张，便连夜飞走了。
伊莉丝也不需要给钱，这是军事委员会专门雇佣的信使，包年的。
回到埃里克的房间，才几分钟过去，他已经睡着了，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虽然怀疑他可能在逃避某些睡前责任，不过伊莉丝还是没有叫醒他，只是在他给自己留下的位置躺下。
黑暗中，他翻了个身，搂住她的腰。
“艾琳今天出门了吗？”
“出去了。跟莫莉一起。”
“嗯。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个四五天的样子。”
伊莉丝应了一声。
第二天早上，她在日出前醒来，打着呵欠回到自己就在旁边的房间里。
等天色大亮，她听到旁边传来敲门声。
“殿下、埃里克殿下！”
宿醉醒来的娜塔莉亚，也已经看到前线传来的战报了。
伊莉丝翻了个身，闭上双眼。
等她再次醒来，仍然是上午，而埃里克和娜塔莉亚都已经再次出门，按既定的安排，去拜访又一位有钱或者有兵的贵族了。
吃了些东西，她便无事可做了——除了那两位殿下，其他所有随他们南下的人，都是自由随意的。
伊莉丝去找莫莉，发现她和艾琳又在藏书室待着。
“你醒啦。”艾琳跟她打招呼。
“你又到这边来了。”伊莉丝走到她身边，看了眼她手里的古书。
“我昨天已经出去逛了一圈，果然没什么意思，还是待在这里好。”艾琳对她微笑道。
伊莉丝没说什么。
“埃里克出门了吗？”艾琳问道。
“早走了。跟那位殿下一起。你没看到吗？”
“没注意……”
莫莉靠过来，手里也拿着一本书，“他们昨天晚上好像很迟才回来。”
“他们被留下来参加晚宴了……”伊莉丝随意瞥了一眼，目光一顿，发现书籍封面上的文字是古语言。
“这本书是用古语言写的？”
“是啊，整本都是。有些地方我都看不懂，比如这一句，我想问问艾琳来着。”
“我也看得懂。”伊莉丝凑过去，“这句话是……‘凝聚至纯之能量，启神开智’。”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开口：“什么意思？”
“……”
伊莉丝又重新看了眼封面，接着看了看上下文。
“这又是哪个种族记录的创世神话？”
“古代矮人。”莫莉说道，“在他们还住在地底的时候。”
“很有意思吧？”
艾琳也开口了，“我翻阅了这里的许多本古书，发现在大部分种族记录的神话中，最初的月精灵，都是遗留在大地上的神明。”
她有些兴奋地看向另外两人，双手向上张开，“这说明我和埃里克身上可能都流淌着一半的神明之血！”
伊莉丝和莫莉互相看了看，“但流淌着完整的‘神明之血’的月精灵，似乎也只是月精灵而已。”
“……也是哦。”
艾琳的手垂了下来。
“你这些天一直待在这里，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伊莉丝问。
“那也不是。”艾琳摇头，“这里的古书什么内容都有，其中记载的一些事情简直前所未闻，我觉得有意思才一直待在这里找书看的。”
“被你叔叔赶走的那位总督，原来对远古时期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伊莉丝说道。
艾琳又摇摇头，“我猜不是他感兴趣，而是之前的某个总督感兴趣，我找到这个藏书室的时候，这些书上都是落尘，一看就是很久都没人动过了。”
伊莉丝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又很快收敛。
“埃里克继续往南的话，说不定还会遇见那位前总督。”
艾琳耸肩，显然并不在意这种事。
待在这里，白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埃里克和娜塔莉亚今天倒是傍晚就回来了，从脸色来看，似乎既有收获，又有遗憾。
而到晚上，两人又一起骑马离开了总督府。
“说不定下次就是三个人一起玩了。”
“玩什么？”
夜晚的阳台上，伊莉丝和莫莉挤在一起，吹着夜风，目送两人骑着马渐行渐远，转到看不见的地方。
“玩他。”伊莉丝扭头看了眼莫莉，“也可以玩你。”
“……我跟那位公主殿下没那么熟，你们玩吧。”
伊莉丝翻了个白眼。
月落日升，周而复始，总督府里的时间流速时快时慢，伊莉丝猛回过神，才发现已经到了要离开这里的时候。
重见阳光，艾琳也似乎刚从一场长梦中醒来，对着天空舒展双臂。
“要回家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