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杜鹃啼魂
宣和三年的暮春,江南的雨像扯不断的银丝,把临安城外的青山染得发暗。李阿婆挎着半篮刚采的春笋,踩着湿滑的田埂往家挪,裤脚沾着的泥浆沉甸甸的,每走一步都要往下坠。忽然,山坳里传来一阵凄厉的鸟鸣,“不如归去——不如归去——”,那声音碎得像被雨打烂的棉絮,听得人心里发紧。阿婆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雾蒙蒙的天际,喃喃道:“又是这冤魂鸟在哭,怕是今年的春寒,要冻得人心也凉透了。”
这杜鹃鸟的哭声,在临安府的钱塘县一带已传了百十年。老人们说,鸟的魂魄是北宋初年一位姓杜的女子,只因丈夫戍边战死,自己寻夫不得,最终泣血而亡,魂魄便附在了杜鹃身上,年年春天绕着青山啼叫,盼着能唤回丈夫的魂灵。李阿婆的丈夫年轻时曾在西北军营当伙夫,每次听到杜鹃叫,她总要对着山坳絮叨几句,仿佛那鸟真能听懂人间的苦楚。
要说这故事的根由,还得从建隆二年说起。那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黄河岸边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十六岁的杜薇站在自家土坯房的门槛上,望着远处被风雪模糊的官道,手里攥着刚做好的棉鞋,指节都捏得发白。她的丈夫沈明,三天前被征召入伍,要随大军开赴西北抵御党项人。
“阿薇,回去吧,这雪太大,他不会回头了。”婆婆王氏裹着破旧的棉袄,咳嗽着扶住女儿--w的胳膊。杜薇摇了摇头,睫毛上的雪沫子化成了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娘,我再等会儿,他说过要回头看我一眼的。”
沈明是个木匠,手巧心细,成亲那年亲手给杜薇打了个梳妆盒,上面雕着缠枝莲,说是要像这花纹一样,和她缠缠绵绵一辈子。出发前一晚,他抱着杜薇坐在炕沿上,摩挲着她的头发说:“等我回来,就给你打个大衣柜,再给咱娃打个摇篮。”杜薇当时哭得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地点头,把脸埋在他沾满木屑的衣襟里。
可沈明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起初还有同乡捎信,说他在军营里当了文书,不用上战场,让家里放心。杜薇天天守着那封短信,把梳妆盒擦了又擦,夜里就抱着沈明的旧棉袄睡觉,仿佛还能闻到他身上的木头味。可没过半年,传来了战事吃紧的消息,党项人攻破了营寨,死伤无数,沈明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阵亡名单里。
王氏当场就昏了过去,醒来后整日以泪洗面,没过多久就咳得直不起腰。杜薇强撑着料理完后事,又要照顾婆婆,夜里就躲在柴房里哭,眼泪滴在地上,冻成了小小的冰碴。有人劝她改嫁,说她年纪轻轻,不该守着个空名分过日子。杜薇却摇头,指着梳妆盒说:“他答应过要回来的,我得等他。”
开春的时候,王氏的病更重了,临终前抓着杜薇的手说:“阿薇,别等了……找个好人家……”杜薇跪在床前,泪水打湿了衣襟:“娘,我要去找他,就算是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王氏叹了口气,头一歪,就没了气息。
安葬了婆婆,杜薇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背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寻夫之路。她只知道沈明战死在西北的灵州城,可灵州那么大,她一个弱女子,哪里去找丈夫的尸骨?一路上,她帮人洗衣做饭换口饭吃,脚上的布鞋磨破了一双又一双,脚底的血泡破了又起,结成了厚厚的茧。白天她顶着烈日赶路,夜里就睡在破庙里,听着风吹过窗棂的声音,像极了沈明说话的语调。
有一次,她在路边遇到一个受伤的老兵,老兵说自己曾和沈明在一个营寨。杜薇赶紧给他包扎伤口,追问沈明的下落。老兵看着她憔悴的模样,叹了口气说:“妹子,别找了,灵州城破那天,沈兄弟为了救我,被党项人的箭射穿了胸膛。我们把他埋在城外的乱葬岗,连块碑都没有……”
杜薇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她抱着老兵的腿哭道:“大爷,您带我去看看,哪怕只是看看那片土,我也甘心。”老兵拗不过她,只好带着她往灵州城赶。可走到半路,老兵旧伤复发,实在走不动了,杜薇只好把身上仅剩的碎银子留给老兵,自己一个人继续往前走。
灵州城外的乱葬岗,荒草丛生,白骨累累。杜薇跪在地上,用手扒开野草,一根一根地辨认着骨头,手指磨出了血,也浑然不觉。她一边扒一边哭:“沈明,我来找你了,你出来啊……你说过要和我缠缠绵绵一辈子的……”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根快要断了的弦。
夜里,她就躺在乱葬岗上,盖着捡来的破麻袋。寒风吹过,带来阵阵呜咽,她却觉得那是沈明在叫她。就这样过了三天,她水米未进,嘴唇干裂得渗出血来。第四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她脸上时,她已经没有了气息,眼睛却还睁着,望着灵州城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杜鹃鸟从她的身体上空飞过,发出凄厉的叫声。有人说,那鸟是杜薇的魂魄变的,因为她死前还在盼着丈夫归来,魂魄便化作了鸟,年年春天在山间啼叫,“不如归去”的叫声里,全是她未竟的思念。
这故事一传就是百十年,到了宣和年间,钱塘县的人都知道这杜鹃鸟的来历。李阿婆每次听到鸟叫,都会给路过的孩童讲杜薇的故事,讲她如何千里寻夫,如何泣血而亡。孩子们听得眼睛红红的,从此再听到杜鹃叫,就再也不敢驱赶了。
这年春天,钱塘县来了个年轻的画师,名叫张砚。他听说了杜鹃啼魂的故事,觉得十分感人,便决定进山写生,想把这带着悲情的鸟儿画下来。进山那天,雨下得正密,张砚撑着油纸伞,踩着泥泞的山路往上走。忽然,他听到一阵“不如归去”的叫声,抬头一看,一只杜鹃鸟正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羽毛被雨水打湿,显得格外凄凉。
张砚赶紧支起画架,拿起画笔,可刚画了几笔,那杜鹃鸟就飞走了。他顺着鸟飞的方向追过去,不知不觉走到了山深处的一座破庙前。破庙里积满了灰尘,墙角还堆着一些枯枝。张砚正想转身离开,忽然看到供桌后面有个东西在发光,走近一看,竟是一个雕花的梳妆盒,上面的缠枝莲图案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稀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张砚把梳妆盒捡起来,擦掉上面的灰尘,发现盒子的角落里刻着两个小字:“明薇”。他心里一动,想起了李阿婆讲的故事,这想必就是沈明给杜薇打的那个梳妆盒。他捧着梳妆盒,走出破庙,又听到了杜鹃的叫声,这次的叫声似乎柔和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么凄厉。
张砚把梳妆盒带回了住处,仔细擦拭干净,又找来颜料,小心翼翼地修补着上面的花纹。他想,这盒子里藏着杜薇和沈明的爱情,不能就这么埋没了。修好后,他把梳妆盒送到了钱塘县的城隍庙,供在神像旁边,还在旁边立了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杜薇寻夫的故事。
从那以后,每当杜鹃鸟啼叫的时候,城隍庙周围的人就会去看看那个梳妆盒。有人说,夜里曾看到一个穿青布衫的女子,站在梳妆盒旁边,静静地看着上面的花纹,而树枝上的杜鹃鸟,就静静地陪着她,不再啼叫。
李阿婆听说了这件事,特意拄着拐杖去城隍庙看了看。她摸着梳妆盒上的缠枝莲,眼泪又掉了下来:“杜姑娘,你终于和沈郎的念想团聚了,以后不用再哭了。”话音刚落,窗外传来一声杜鹃叫,那声音清亮了许多,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又像是一声释然的轻笑。
后来,钱塘县的人就把那只杜鹃鸟叫做“啼魂鸟”,把杜薇的故事一代代传了下去。每年春天,当杜鹃鸟开始啼叫的时候,人们就知道,那是杜薇在提醒大家,要珍惜身边的人,不要等到失去了才后悔。而那只杜鹃鸟,也依旧年年春天在山间飞翔,叫声里不再只有悲伤,还有了一丝对人间烟火的眷恋。
宣和七年,金兵南下,临安城也陷入了动荡。很多人背井离乡,四处逃难。李阿婆因为年纪大了,走不动路,只好留在家里。有一天,她又听到了杜鹃的叫声,这次的叫声格外急切,像是在催促着什么。她扶着门框往外看,只见一只杜鹃鸟在她家院子上空盘旋,不停地叫着“不如归去”。
就在这时,邻居慌慌张张地跑来说:“阿婆,金兵快到了,您快躲一躲!”李阿婆叹了口气,说:“我老了,走不动了,就在这儿等着吧。”她回到屋里,拿出沈明当年捎回来的那封短信,又摸了摸梳妆盒的仿制品——那是张砚后来特意给她画的,放在桌上。
忽然,院子里的杜鹃鸟飞了进来,落在窗台上,对着她叫了几声。李阿婆看着鸟,笑了:“杜姑娘,你是来接我了吗?也好,到了那边,我就能见到我家老头子,也能见到你和沈郎了。”她把短信揣进怀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等金兵冲进院子的时候,只看到一个老人安详地坐在椅子上,窗台上的杜鹃鸟扑棱棱地飞走了,留下一串“不如归去”的叫声,消失在茫茫的烟雨中。
后来,有人说在金兵退去后,看到城隍庙的梳妆盒上,多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而那只杜鹃鸟,依旧在每年的春天啼叫,只是叫声里,多了几分安宁。人们都说,杜薇的魂魄终于和沈明团聚了,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过着缠缠绵绵的日子,就像梳妆盒上的缠枝莲,永远不会分开。
岁月流转,朝代更迭,钱塘县变成了杭州城,可杜鹃啼魂的故事依旧在民间流传。每当暮春时节,雨声伴着杜鹃的啼叫响起,老人们就会给孩子们讲起那个千里寻夫的杜薇,讲起那个雕着缠枝莲的梳妆盒,讲起那只带着思念的鸟儿。而孩子们总会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窗外的青山,仿佛能看到那个穿青布衫的女子,正站在山坳里,等着她的丈夫归来。
这世间的爱情,有的轰轰烈烈,有的平淡如水,可像杜薇这样,用一生去等待,用魂魄去思念的,却格外动人。那杜鹃的啼叫,不仅仅是一个女子的悲鸣,更是对爱情的坚守,对承诺的执着。它提醒着每一个人,在这短暂的一生中,要好好爱,好好相守,不要让“不如归去”的遗憾,伴随一生。
如今,杭州的青山依旧,春雨依旧,杜鹃鸟的啼叫也依旧。只是当人们听到那“不如归去”的叫声时,心里不再只有悲伤,更多的是对爱情的敬畏,对生命的珍惜。而那个雕着缠枝莲的梳妆盒,虽然早已不知去向,但它所承载的故事和情感,却像山间的清泉,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永远不会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