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相信
最后的传令马匹踏入城内，龙亭的大门在兵士的牵引下缓缓关上。
眼看朱雀门被隔绝在外，秦明德的心也似那清过场的长街，空的瘆人。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天下最好的十几个工匠连夜赶工，才勉强将弩机修好，你只是随意敲打了一阵，难道就能掌握这机关？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说话声越来越小，墨微辰听出他的心虚，轻笑道：“没把握，我能站在这儿？”
秦明德皱起眉：“这种事可莫要托大。你能站在这儿，纯粹是因为秦家的江湖地位、母亲的极力保荐，还有…”
他偷眼瞄了下高台上的淮西王：“上位者的一时善心。”
“噢？”墨微辰挑眉，“这么说，我还当感谢你们咯？”
不待秦明德接话，她嗤笑道：“我之所以在此，是因为墨家的工巧、你母亲的算计，和叛首的野心。你该不会以为，我接连挑衅淮西王，他却不杀我，是因为看我可怜吧？”
秦明德瞧着她：“难道...你是故意的？”
他将事情从头捋过，好在不算太愚钝：“是了，若非你挑衅他又表明身份，便湮灭在这众多工匠之中，淮西王断不肯借兵给无名之辈，更不可能允许兵士挖开他的居所...可是，你怎知他不会杀了你，而是与你对话？”
墨微辰轻声道：“无他，相信罢了。”
“你竟相信淮西王？…”
秦明德的话越来越远，她的思绪已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那时她们尚在许州，联手破了叛首大门。颜公送到，旨也宣了，他们的任务完成，可留在此地的颜公又将如何？
“节度使野心勃勃，绝不肯止步许州。他不会杀颜公。”
离别酒之前，她将秦无瑕堵在廊角，他如是说。
冬风夹雪，呼啸着吹起她高束的长发，很有些冷。她不甘追问：“可我们这一路，躲避劫杀艰难，连你也知避其锋芒，怎的真地进了龙潭虎穴，又说不杀了？…你哄我呐？”
“好。”秦无瑕的回答漫不经心。
“...你说什么？”
他忽地伸手过来，撩起她长发拨往她身后：“娘子不但武功盖世，心灵手巧，凡事还知计深远，真是当世少有之奇女子。只不过此事…”
她的手被他猛然拉起，人也被带得旋了半圈，风雪被高大的身影阻断在外：“娘子，相信我。”
墨微辰隐约觉出不妥，此刻却无暇追究，她急切地问道：“你不说清楚，教我如何信？”
秦无瑕定定地望着她，含情目里透出无奈：“想听，我便说与你。我们到许州后，颜公在所有人面前走进州府，若节度使杀了他，便是与公然全天下文人为敌，有害无益。节度使此人心机深沉，隐忍多疑，他对颜公还有大图谋，颜公目前，尚且安全。”
墨微辰恍然道：“所以今日上门劝说颜公归顺叛首的那些人，倒是真心的？我还以为他们只是做做样子，不安好心，把他们打了出去…”
“娘子做的对，他们就是不安好心。”
“别喊我娘子，人已送到，不必再假装夫妻…呃！还有一事我要问你…”
音调突然上升，她撇开眼神没话找话，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不断张合的口唇之下，温暖沿着手背传来，是秦无瑕用手心将她的手拢了，内力化作团团热量，烧得她抵在廊角的背心似也热火起来。
她想，天那么冷，不推开，应该也不奇怪罢。
思绪飞回，龙亭的广场之上，墨微辰将手指放上冰冷的机关弩。她今日赌了一把，赌叛首对九齿金轮的贪婪，赌叛首想借助非人之力鲸吞天下的野心——她赌赢了。
她信秦无瑕。只要叛首对机关术有所求，她就是安全的。
“那么，要一起么？”
月白的袖袍飘然落下，比袍子更接近月色的手覆上了她的手。秦无瑕带着微笑出现，她一直悬着的心也落下来。
“一起。”
她回应他的幻影，终于按下这具古老的、残破的、只在书上读到过的庞大机器。
机括按下，空气寂静。
预想中的巨大动静并未发生。
“怎么回事？”秦明德上前一步，“这弩机怎么不动？是不是没按对…”
墨微辰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再一次。”幻影提醒。
她仿照古书中所言，再一次按下，这一回，极轻微的震颤回应了她。
嗡——！
机关弩上的金色齿轮骤然转动，光芒忽地大盛！墨微辰后退半步，更大的轰鸣声响起——
轰隆隆隆！！！
地底传来更剧烈的轰鸣，整个龙亭都剧烈摇晃起来。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龙亭东西两侧的厚重城墙，竟突然升高。
两尊庞然大物拔地而起，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只听一声九天鹤唳般的厉啸，不及看清，众人只觉有两股力量合二为一，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直扑向外！
片刻的死寂后——
十里之外，传来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
大地震颤！地动山摇！
高台倾轧！高坐的叛首滚落！
原本在高台之上的人亦纷纷跌倒，无论坐着站着，都与跪着的滚倒成一片！
足以令天地崩塌的力量！
墨微辰扶着机关弩勉强站稳，片刻之后，机关弩颤声渐歇。
“报——！”
龙亭大门再次开启，快马哨探疯狂奔回，声音变调：“朱雀、朱雀门...真塌了！整个城门楼、不、整片城墙...化为废墟！”
滚滚黄沙追着消息而来，待尘埃落定，人们终于看清门外的一切——
广场之上一片死寂，长街之上，更是寸草不余。巨大的震惊中，无人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整个龙亭，竟是一座有着摧枯拉朽力量的机关？
爆发式的哗然炸响，所有人都被这隔空毁城的惊天威力震撼了。紫苑夫人脸色惨绿，她根本不知道墨微辰竟能调动、甚至掌控如此恐怖的杀器！
若拥有此等力量，望君山何须依附他人？
“好！”淮西王在扈从的搀扶下重新落座，脸色变了数变，最后归于兴奋，“墨家机关，名不虚传，神乎其技！果然博大！果然博大！”
他抚掌赞叹，眼中惊惧逐渐转化为无尽的贪婪：“墨小娘子，你说墨家机关‘博大精深’，‘博大’本王已见了，那‘精深’之处，又当如何？”
他只还想看更多，一刻也不能等。
墨微辰缓缓抬起头，偷偷从方才紧张的屏息中缓过气，一抱拳道：“淮西王放心，我这便展示。只不过这次...”
淮西王抢着道：“这次，你需要多少人手？”
墨微辰顿了顿。
她目光清澈，缓缓投向了高台上侍立的蓝儿，唇角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回大人，‘精深’之处的演示，不需多人。只需...一位手脚伶俐的‘助手’即可。”
墨微辰伸出手指，轻轻一点：“我看...蓝儿姑娘，就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