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尘缘怡然

第三百三十四章窥见

    项琰还没来得及伸出手,许尽欢突然睁开了眼睛。


    看到身上的毯子,他愣了愣,哑声道:“刚刚做了个梦,梦里我把娘的胭脂都当成颜料,画在了甲板上。”


    “然后呢?”


    “娘气得要打我,我往海里一跳,娘叉着腰骂了我整整半个时辰。”


    项琰蹲在他身旁:“再然后呢?”


    他看她一眼,伸手捂在眼睛上。


    “我想对娘说,娘,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结果,一个浪打过来,船又翻了。”


    他最近的梦里,总是翻船。


    项琰学了风水,学了八字,没学过解梦,不知道翻船对许尽欢来说,是吉利,还是不吉利。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


    她想伸出手,抱抱他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项琰打小就是个木讷的人,对周围的人和事木讷。


    娘常对她说,你就和你爹一样,我这头水都凉了热,热了凉好几回了,你那头还啥都不知道呢。


    但再木讷,也有察觉到的时候。


    就像今天,许尽欢说完话,捂着眼睛又睡着了。


    她却无论如何都集中不起来精神,龙头拿在手里,索然无味。


    她索性扭头看着他,目光掠过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嘴唇……最后落在他的一双手上。


    他的手很大,很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几根青筋。


    这双手弹过她的脑门,揉过她的头发,轻轻拍过她的后背,也在每次她醉酒后,背起过她……


    不知道这样的一双手,穿过她的手指,与她十指紧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会……手心冒汗吗?


    会……心跳加速吗?


    还是会……全身发热?


    “项琰,你总盯着我看做什么?”


    项琰的脸,一下子灼烧起来,有种干了坏事,被人抓了个正着的感觉。


    “我看你的唇有点干,想你是不是有点渴了。”


    “嗯。”


    他朝她伸出手。


    项琰赶紧把茶盅递过去。


    他接过后,一口饮尽,又递还给她,在躺椅上翻了个身,含糊道:“别熬太晚,早点睡。”


    项琰看着手里的茶盅,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哦!”


    手里的茶盅是水蓝色的。


    水蓝色是许尽欢的最爱,像极了大海的颜色,所以,他的碗,茶盅,甚至房里的美人瓶,都是这种颜色。


    可刚刚她喝茶的时候,分明也是用了这只茶盅。


    那么,她自己的茶盅呢?


    项琰目光环视一圈,发现整个屋子里,只有这一只茶盅。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拿他的茶盅喝茶?”


    想到这里,项琰的手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放下茶盅,走出屋子,往素枝房里去。


    素枝被她摇醒,睡眼惺忪地问什么事?


    她说,我的茶盅呢?


    素枝愣了好一会,才道:“小姐你忘了,你很少喝茶,说是苦,你平日喝的都是添了蜂蜜的水。”


    “那我喝蜂蜜水的陶瓷杯呢?”


    “小姐干活的时候,不喝水,说水喝多了,会经常如厕,所以陶瓷杯在卧房里。”


    不对啊,她常常一干就是一宿,嘴巴不渴吗?


    项琰放过素枝,怔怔地往外走。


    夜风吹来,脑子忽地清明过来。


    她想起来了。


    回回她渴的时候,就像许尽欢朝她伸出手一样,她也朝他伸出手。


    然后,他就会把茶盅递过来。


    她看也不看,就往嘴里送,偶尔觉得渴极了,还会说“再来一盅”。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几个月前?


    不对。


    应该更早。


    早到什么时候?


    项琰走回干活的屋子,看到地上那两只东倒西歪的酒坛……


    又想起来了。


    她与他第一次在客栈见面,吐了许尽欢一身后,叫嚷着渴,许尽欢说他倒了一盅茶,递到她嘴边。


    她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从那以后,她好像就常常接过他倒来的茶盅……


    ……


    那一夜,项琰从一个茶盅身上,窥见到一点端倪后,从此便处处留心。


    细碎的生活里,往往藏着蛛丝马迹,只要有心,寻着那蛛丝马迹,都能窥见出真相。


    口渴时,他无声无息递过来的茶盅。


    他嘴上说是随处可见的大龙头,其实是他花重金从屋主人那里买来的。


    他的踏夜而来,并非随心所欲,总是掐准了她干活干得最累的时候……


    更多的真相,藏在酒里。


    项琰喝酒,和她的人一样,直进直出,酒盅端起来,便没有别的心思,醉了便是醉了。


    她喝醉了,很乖巧,往小几上一伏,或者往摇椅里一躺,许尽欢会把她背起来,背回房,交给素枝。


    她以为许尽欢也像她一样,直进直出,不藏半点心思。


    却不曾想到,当她伏倒或者躺下去的时候,许尽欢的目光,会落在她的身上。


    他的目光会落很久很久,像在看一幅画,一件珍宝。


    偶尔,他还会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碰碰她的眉眼,捏捏她的鼻子,然后轻轻一笑。


    他把她背起来的时候,动作很轻很柔,还会时不时地扭头过来,用侧脸贴贴她的脑袋。


    他走得很慢,恨不得走三步,退一步。


    偶尔嘴里还会嘟囔几句。


    “怎么又瘦了?”


    “喝了酒,才温顺乖巧。”


    “也才肯多说几句话。”


    脚步再慢,也终会走到头,他把她交给素枝后,通常还会叮嘱几句。


    “记得给她擦把脸。”


    “床头放杯蜂蜜水。”


    “明早给她熬碗薄薄的小米粥。”


    叮嘱完,他还不会急着离开。


    他会走到院子里,在窗外站一会儿,等素枝忙完,吹灭了灯,掩上了门,才悄然离去。


    夜色里,装醉的项琰从床上慢慢坐起来。


    屋里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


    跳动得厉害。


    心中有千万句,可能涌出喉咙的只有一句:怎么会这样?


    是啊。


    怎么会这样?


    他们明明是最好的朋友,最铁的兄弟,最聊得来的知己,怎么就变成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呢?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果心意相通,最好的结果是女人带着嫁妆,嫁给男人,生几个孩子。


    男人顾家体贴,女人温柔贤惠,两人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最不好的结果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冷淡,厌恶,然后恶语相向,变成两看两相厌的仇人。


    这两样,都不是项琰要的结果。


    她要走的是第二条路,一条能自给自足,甚至可以和男人比肩的路。


    为了这条路,她闷着头,咬着牙,默默地走了差不多有十年。


    再走回那条老路吗?


    不可能。


    也不愿意。


    项琰在心里重重地叹出一口气后,坐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