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尘缘怡然

第三百三十五章想你

    感情的事情,要骗过别人很简单,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保持原来的样子就可以。


    但要骗过自己,很难。


    有天晚上,那个入夜而来的人,迟迟没有来。


    项琰手里的锉刀刻不下去了。


    他为什么没有来?


    病了?


    醉了?


    和人打架了?


    会不会出什么事?


    身份被朝廷发现了?


    项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活了二十七年,从来没有哪一个晚上,像这个晚上一样,心慌得要从胸膛里跑出来一样。


    连许尽欢横尸街头的样子,都已经在她脑海里浮现了几次。


    但残存的一点理智告诉她:许尽欢这么大的人了,不会出事的,别担心。


    可怎么能不担心呢?


    她放下锉刀,穿过暗道,去了许尽欢的宅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


    宅子里黑灯瞎火,显然没有人。


    她等不了,让项峰驾车去许尽欢的大宅子。


    刚要敲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罗管家从里面走出来,一见是她,忙解释道:


    “我家爷傍晚时突然烧了,烧得厉害,我去请郎中,抓药,煎药……他这会儿喝了药,刚睡着。”


    项琰慌乱的一颗心在听到这句话后,瞬间稳当了下来,幽暗的灯光下,没有人瞧见她眼尾渗出一点泪渍。


    “那你这是……”


    “爷怕小姐担心,让我无论多晚,都要去给小姐报个讯儿,我这是正打算往小姐宅子那头去呢。”


    项琰藏在袖中的手,不可抑制地握紧了,但脸上维持着镇定得体。


    她叮嘱了罗管家几句,便上了马车。


    帘子一落,她紧握的拳头才慢慢松开。


    随即。


    她弯起了嘴角,无声无息地笑了。


    当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在船上,许尽欢在海里。


    她伸手去救他。


    一个浪打过来,许尽欢不见了人影。


    她急坏了,不管不顾地跳进了海里,狠狠呛了一口水,然后梦就醒了。


    醒来,冷汗涔涔。


    一缕月色透过窗户洒落下来,项琰抹了一把冷汗,无力地低下了头。


    十年相伴,那个人就是她手里的那把锉刀,不知不觉中就握紧了。


    然后,再也放不下。


    “许尽欢,原来,我也是喜欢你的。”


    因为喜欢,所以才会喋喋不休地把自己的喜怒哀乐,一股脑儿都告诉他,不遮不掩。


    因为喜欢,才敢在他面前放肆喝酒,哪怕喝醉了都不害怕。


    她笃定他会背她回家。


    也因为喜欢,她才会允许他每天夜里,在她边上喝酒。


    有时候刻累了,她就抬头看看他。


    四目相对,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但两人的眼神都是亮的,都映照着彼此,温柔而忠诚。


    ……


    许尽欢的病,是在三天后好的。


    第四天夜里,他又踏夜而来,手里照样拎着两坛酒。


    他往她边上一坐,笑得懒懒的,“今天别干活了,陪我喝点。”


    项琰也馋酒了,放下手里的龙头,“好。”


    “去河边?”


    “好。”


    河上又是一轮圆月,照着安静的人世间。


    空气中流淌着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比往日似乎更黏稠一些,更温柔一些。


    没有人说话。


    最近半年,他们两人的话都有些少。


    五分过后,许尽欢突然开口:“那天夜里,你来了?”


    项琰捏着酒盅,点点头。


    “为什么来?”


    “担心你。”


    “怎么个担心法?”


    她想了想,如实说:“心都慌了。”


    许尽欢半眯着眸子低下头,定定地看着她。


    她抬起头,也看着他。


    十年。


    他老了,眼角有细碎的皱纹。


    她奔三的年纪,就连酒量,都比从前少了一两。


    良久,许尽欢轻声道:“知道我为什么病吗?”


    项琰摇摇头:“不知道。”


    “那天晚上又梦见船翻了,你站在岸边,没朝我伸出手,害我在海里泡了一夜。”


    许尽欢叹了口气:“第二天,我就病了,病得昏天黑地。”


    “其实……”


    项琰抿了下唇,决定坦白:“其实,前几天,我也做了个梦。”


    “梦到了什么?”


    “你在海里,我伸出手,一个浪打过来,你不见了,我硬生生急醒了。”


    他忽地笑了,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不知道是为了掩饰,还是别的,他低下头,猛地灌了自己一盅酒。


    “项琰?”


    “嗯。”


    他将双眸眯得狭长,眼神看上去专注又深情:“以后再做这样的梦,你不要急着醒过来。”


    项琰微微一怔。


    “在梦里,你一定要把我找到,把我拉上来,然后再醒,因为这样,我才不会生病。”


    他的声音和往日没什么两样,话说得也和平常差不多,但项琰却听得心都烧了起来。


    好半天,她才点了一下头:“好,我一定!”


    他嘴角高高扬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咧出一记最灿烂的笑容。


    那一刻,项琰有种无比的满足。


    这世上,有种感情是可以不说破,可以不束缚,但就是很喜欢。


    那一刻,项琰在心里对自己说:许尽欢,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我一定会死死地拽着你手,永远不放开。


    我要让你常常露出这样灿烂的笑。


    常常!


    这时,许尽欢突然问:“项琰,你说我们还会相伴走过……下一个十年吗?”


    项琰想也不想:“会。”


    他的口气一下子变得很自豪:“再一个十年,那我们俩就一起走了小半辈子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用力一点头:“嗯!”


    小半辈子!


    ……


    暗道走到尽头的时候,项琰对那个人的回忆,也到了尽头。


    她把灯笼抬高一些。


    这时,她的面前出现了两条路:


    一条往左。


    一条往右。


    往左是拾级而上,上面是许尽欢宅子。


    往右仍是拾级而下,下面有一个院子,很私密,除了许尽欢和她之外,谁也找不到。


    下面的那个院子,有两个厢房,一个是许尽欢用来藏画,另一个是她用来藏酒。


    十年之约没有走完,许尽欢死于四年后。


    那一年,她鬓角长出了白头发。


    许尽欢死后,她开始戒酒,因为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在她喝多以后,背她回家。


    也没有很刻意地去想念他,因为对于一个死人,她要做的就是释怀,放下,遗忘。


    但项琰会在很多很多的小瞬间,想起他。


    比如,一方印章,一幅画,一声笑,一个梦和数个闭上眼的瞬间。


    每想一次,她就让素枝去买上一小坛柳林酒。


    酒买回来,就放进其中一个厢房。


    整整五年时间,这厢房已经摆满了各色各样的柳林酒。


    密密麻麻,一层又一层,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很累,很闲,很低落,很高兴的时候,都会来这里坐上一坐。


    这里幽暗又宁静,孤独又踏实。


    是独属于她自己的。


    但今天,项琰不想在这里坐上一坐,她想取出一坛酒,打开来,喝完,醉一回。


    许尽欢一死,她再也没有了期待,也没有了恐惧,哪怕活在深渊里,项琰都感觉到平静。


    而今天,平静被彻底打破。


    项琰不是个别扭的人,既然平静被打破了,那她就任由自己的情绪泛滥。


    堵是堵不住的。


    她只有彻底的醉一次,才能将心口的那个黑洞再度缝补起来。


    时光好不经用,抬眼已是半生。


    五年多了。


    许尽欢,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