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尘缘怡然

第三百六十六章站队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

但书房里的摆设,却早已不是从前的摆设。

唯一眼熟的,是老侯爷生前的佩刀,挂在墙角上。

记忆中,老侯爷总是将书房弄得乱七八糟,需要他跟在后面一点一点收拾。

而此刻的书房……

吴酸看了眼坐在对面的陈漠北,心说这书房就和他的人一样,干净归干净,却也处处透着一丝淡漠。

这时,刘恕己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上桌。

吴酸的目光,被桌上的那盘干切牛肉吸引住。

从前老侯爷喝酒,只要一盘过油花生做下酒菜。

有一回,小厨房送了一盘干切牛肉过来,给老侯爷当下酒菜,他就吃了一筷子。

最后酒喝完了,老侯爷指着那盘牛肉说:福宝啊,替我吃了。

他从来没有吃过牛肉,高兴坏了,把牛肉装进油纸包,半夜躲在被窝里偷偷吃。

牛肉太香了,他吃了一片又一片,不知不觉就把一盘牛肉吃完了。

结果,胃疼了整整一夜。

翌日,老侯爷见他蔫得不行,就问怎么了。

他实话实说后,老侯爷拍拍他的脑袋:福宝,咱们做人,不能吃太饱,做事,也不能把事做绝。

这话,他一直记到现在。

从那以后,他吃饭吃到七分,就放下筷子;做事做到八分,留两分余地。

吴酸想着自己这一天一夜的遭遇,悲从中来。

老侯爷啊,我留两分余地给别人,为什么别人却从未留半分余地给我呢?

“吴大人,这第一杯酒,咱们干了。”

吴酸的思绪被拉回来。

这时,他才发现面前的陈漠北,冲他端起了酒盅。

吴酸藏下所有心事,也举起了酒盅,“这第一杯酒,敬老侯爷,若没有老侯爷,吴酸还是从前那个福宝。”

肉眼可见的,陈漠北端着酒盅的手,微微一抖。

吴酸瞧见了,也只当没有瞧见,自顾自的往下说。

“那年贵人一眼相中了我,向老侯爷要我,老侯爷没有立刻应下,而是等贵人离开后,把我叫到了跟儿前。

老侯爷把话说得很明白,留在侯府,我顶天了就是个大管家;跟着贵人,可能会吃些苦头,但前程不可估量。

我不明白,下人的生死都在主子手里,老侯爷想留就留,想送就送,为什么还要问我?

老侯爷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说,没有这一位,将来也会有另一位,愿与不愿,得你自己心甘。”

话到这里,陈漠北已经没有办法再淡淡略过了:“吴大人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着老侯爷对福宝的恩情,有些话,不吐不快。”

“吴大人请说。”

“我今日从角门进,一路往里,瞧不见几个人,这府里冷清的跟什么似的。

想当初老侯爷在的时候,侯府车水马龙,宾客络绎不绝,一派蒸蒸日上,欣欣向荣。”

吴酸温声道:“侯爷啊,有的时候明哲并不保身,再这么不偏不倚地走下去,这四九城很快就没有陈家的容身之处了。”

陈漠北皱眉道:“吴大人是来劝我站队的?”

劝他站队?

吴酸摇了摇头。

“我第一次见你,你十岁出头的样子,往老侯爷身旁一站,何等的气宇轩昂,活生生一副少年英雄的模样,我瞧了,只有狠狠羡慕的份。”

陈漠北听他说起过往,神色似乎有些不悦。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侯爷,在你那里能过去,在我这里过不去。”吴酸一脸惋惜地看着陈漠北。

现在坐在他面前的人,青衫落拓,脸上无波无澜,眼中死气沉沉,哪还有半分从前的样子。

他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侯府也不该是如今的模样。

有时候他在街上巡逻,远远瞧着陈漠北一个人骑在马上,身边连个跟随的人都没有,像个孤魂野鬼似的,他就觉得自己愧对老侯爷。

“虎父无犬子,侯爷啊,老侯爷留下这份偌大的家业,你得牢牢守住啊!”

话已说尽,吴酸把酒盅一扔,便起身往外走。

他做事从来有分寸,宁可闭口看戏,绝不开口渡人。

但眼前这一位,哪怕他自己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要厚着脸皮劝上一劝。

没有别的原因。

老侯爷说的,做事要留两分余地。

他吴酸此生的最后两分余地,必须留给陈家,也必须留给陈漠北。

这是他欠老侯爷的。

也是他欠陈漠北的。

偏偏陈漠北听完他这番话,没有任何动静,也不曾出声让他停步,吴酸甚至能察觉到,他连屁股都没有挪动一下。

罢罢罢。

吴酸走到门口,突然顿下脚步,目光冷然地看向守在门边的刘恕己。

“这三日,你家侯爷在宫里当差的时候,务必要小心,城门一定守住。若守得住,侯府以后,定有转机。”

一字一句如同裂雷一般。

刘恕己听得手脚冰凉,目光下意识的去看陈漠北。

陈漠北愣住,心中惊悸到了极点。

四九城里的风吹草动,有两个衙门的人会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一个是锦衣卫。

另一个就是五城。

吴酸特意跑这一趟,提醒他这一句,看来何娟方暗下的动作,五城已经留意到了。

那么,何娟方拉拢他,用两个孩子的性命威胁他的事情……五城是不是也知道了?

“老爷?”

陈漠北不动声色地收敛起脸上的震惊,吩咐刘恕己道:“替我送送吴大人。”

哎啊!

吴大人已经把话提醒到这个份上了,我一个下人送算是怎么回事啊,得老爷亲自出面,顺势再打听一下,然后道声谢啊。

刘恕己见陈漠北站着不动,一跺脚,赶紧追出去。

“吴大人,吴大人……”

吴大人冲身后的刘恕己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走进夜色里。

他径直走到角门,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陈府,一抽马鞭,疾驰而去。

夜风拂面,冷得他一哆嗦。

吴酸这才意识到,冬天真正的来了。

他突然想到,自己到贵人身边的时候,正值夏日。

书房的小几上摆着一盘山楂枣泥糕,贵人捻起一块,放在手中看了看,对他说:从今往后,你姓吴,单名一个酸字。

他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心说酸这个字,不怎么好听呢。

贵人瞧出了他的心思,淡淡道:酸入肝,心可安。你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这是好事,心太过活络,这又是坏事。

他七岁的年纪,还听不懂这话里藏着的意思,却直觉的知道,贵人这是在敲打他。

夜里,他躺在陌生的床上,一遍一遍问自己,怎么才能让自己的心看上去,既玲珑又不活络呢。

他用在贵人身边的十年时间,找到了答案。

答案只有四个字:谨小慎微!

所以这一生,他都用这四个字在做人做事,没出过什么差池。

直到昨天何娟方的几句话,让他突然明白了——

人要活下去,光靠谨小慎微是不够的,有的时候还得壮士断腕,还得破釜沉舟,甚至背水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