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尘缘怡然

第三百七十八章上岸

这不是吴酸的杞人忧天。

锦衣卫里有一个神龙不见首尾的部门。

这个部门的人有一个通俗易懂的称谓,叫密探,专门负责打听各种机密的消息。

这世上,没有什么秘密是不留一点蛛丝马迹的。

只要他们出手,吴酸在劫难逃。

吴酸当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朝着这样一个方向发展,心慌了一夜后,他没有坐以待毙,决定还是要搏一搏。

天一亮,他壮着胆子出城去找身后的贵人。

从天亮等到天黑,贵人始终没有见他,吴酸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自己在贵人的眼里,已经是颗死棋了。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呢。

一股子悲愤涌上心头,吴酸仰头看天。

老天爷,你给我选择的机会了吗?

你没有。

你大笔一挥,就让我做了倭寇的儿子。

这些年,我因为自己的身世,有家不能回,有妻儿不能看,我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以为这样就能驶得万年船,哪曾想……

老天爷,你有那么恨我吗?

就算我是倭寇的儿子又怎么样?

我是吃得苦比旁人少,还是受得罪比旁人少?

我是作奸犯科,还是十恶不赦?

我踏踏实实做人,兢兢业业做官,凭什么,到头来要落得如此下场?

凭什么?

老天爷不会说话,用一场大雨作了回答。

吴酸骑在马上,生平第一次肆无忌惮地流泪。

流着流着,他又恨起许尽欢来。

在岛上呆着不好吗,为什么非要跑到京城来作死呢?

你、丫、的但凡平日里能低调一点,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把我也连累上。

可转念一想,这是他的错吗?

他若有选择,他会选择有个妓女的娘,有个海盗的爹吗?

他若有选择,他会北上为死了的爹娘报仇吗?

他若事事低调,能入徐行的眼吗?

那么,究竟是谁的错呢?

吴酸不知道是谁的错,只觉得命运这只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这世间所有人都操纵了一遍。

回到家已经浑身湿透,江氏见他脸色难看,几次开口想要问一问,都被他用眼神止住。

这一夜,他没有回内宅。

前半夜,他一个人枯坐在书房里,想着自己这一生的酸甜苦辣。

后半夜,他开始清理书房的各种信件。

一切清理干净后,他开始安排后事。

乐陵那头,贵人看在他当牛做马的份上,会出手保下,就是苦了江氏这头,怕要受他的牵连。

一切妥当,天慢慢亮了。

吴酸打开书房的门,命下人拎来热水,他要沐浴更衣。

人干干净净来,也应该干干净净去。

一切妥当,他穿上官服,系上腰牌,在江氏的床前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往外走。

走到角门的时候,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信。

这是一封自首信,他打算放在自己的遗体旁。

而自己的遗体,他也想到了一个好去处,就安置在五城兵马司,自己天天坐的那张太师椅中。

是的,他准备服毒自尽。

就在他的手从胸口落下时,突然,有个小叫花子冲过来,手往前一伸:“吴大人,给你的。”

是一幅卷轴。

吴酸微微诧异,“谁让你送来的?”

“许画师。”

许尽欢?

吴酸接过卷轴,展开来一看,呆愣在当场。

卫东君来不及地问:“那卷轴上画的是什么?”

五年了,对于那幅画的记忆,吴酸没有片刻能忘。

“是一片蓝色的大海,海上有一条船,船上一共有四个人,有两个人站在船尾,有两个人站在船头。”

这什么意思?

卫东君皱眉:“从画上能看出来这四个人的长相吗?”

“船尾站着的两人,是一男一女,这两人紧紧依偎着。”

吴酸停了一下:“船头站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的身旁是个穿着东洋衣裳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正在教那小男孩作画。”

卫东君眼睛微微一眨:“那个孩子不会是许尽欢吧,他说他最开始学画,是跟着船上的一个东洋人?”

一直不曾开口的卫泽中突然说到:“那一男一女依偎着的,不会是许尽欢的父母吧?”

吴酸没有回答,又自顾自往下形容。

“这只是画的一侧。画的另一侧,有个人双脚踩在海里,正大踏着步,往岸上走。

那人穿了一件官服,上半身是干的,下半身是湿的。

而岸上,站着一个妇人,一双儿女,他们的目光齐齐地看着那个穿官服的人,似在盼他回家。”

卫东君:“穿官服的人,应该是你啊吴酸;岸上的人……”

“是我的家人。”吴酸连声音都透着苦涩。

“那么……”

卫泽中挠头问:“许尽欢的这幅画,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

吴酸:“刚开始,我也没有想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我看清了那个东洋人的长相。”

卫泽中:“什么长相?”

吴酸咬牙切齿:“和现在的我几乎一模一样的长相。”

什么?

什么?

什么?

卫家父女神情一凛。

怎么会是一模一样的长相呢,难不成……

就在这时,宁方生冷然开口:“教许尽欢学画的那个东洋人,应该就是强、奸吴酸母亲的那个倭寇。”

咔嚓嚓——

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从头顶炸开,炸得坑底所有人狠狠一哆嗦。

如果吴酸的长相,和那个东洋人的长相一模一样,那岂不是许尽欢早八百年就知道,早就知道……

吴酸的身世???

“画的落款处,还有两行小字。”

卫东君:“是什么?”

——替我护项琰一世周全。

——人生事,清风一枕,浊酒千杯,不过尽欢而散罢了。福宝,上了岸,就别再回头。

吴酸说到这里,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他记得很清楚。

五年前,当他看完这两行字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他抬头一看,是董译。

不等马停,董译跳下来,“大事不好了,吴大人,城南大火,冲天大火啊。”

“哪一家?”

“是宫廷画师许尽欢的家。”

“吧哒——”

吴酸手中的卷轴掉落在地。

他一把捡起卷轴,推开董译,翻身上马,在街市上狂奔起来。

他却还嫌马跑得不快,死命地抽着马鞭。

心急如焚。

到了胡同口,热浪滚滚袭来,马突然一声嘶鸣,便不肯再往前。

他跳下马,用尽全身力气奔跑,拨开一个个挡在他面前的、看热闹的人。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前面是谁大喊一声:“许尽欢在火里!”

咯噔一下。

吴酸感觉心口有什么东西刺了进来,眼前一黑的同时,五脏六腑一阵绞痛。

他的脚步,瞬间缓慢下来。

他记得很多年前,许尽欢对他说的话。

“福宝,我也说个我自己的秘密,我娘是个妓女,我爹是个海盗,咱们哥俩半斤对八两。

我爹娘是为了我能上岸,一个两个的都没了性命。

我上岸后,从来没有归属感,总觉得自己还在海上飘着。

其实,上不上岸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人到哪儿,都该整整齐齐的,你说对不对?”

“许、尽、欢!”

吴酸看着眼前的烈烈大火,心中都是惊恐的绝望。

许尽欢,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我的下半身都沉在海里?

你是不是也早看出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害怕,一直在胆怯?

吴酸含泪的目光,直视着宁方生。

“斩缘人,许尽欢用他的死,把我推上了岸,这就是他对我的第二次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