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二皇子:等
待谢必安的气息彻底消失在迷雾之中,周遭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才被篝火燃烧的噼啪声重新填满。
范隐收回了那根弹碎了谢必安长剑的手指。
他慢条斯理地将右手剩下的肉串放在一旁的石块上。
他缓缓站起身。
突然,异变陡生。
范隐脸上那副云淡风轻、高深莫测的表情瞬间狰狞扭曲。
他右手攥紧了左手刚刚逞完威风的两根手指,那力道,像是要将它们生生捏碎一般。
他开始玩命地上下甩动手臂。
脚下也跟着重重跺地,溅起几点尘土。
他嘴里发出一阵阵压抑不住的“嘶嘶”抽气声,疼得龇牙咧嘴。
那张英俊的脸庞因为剧痛而皱成了一团,哪里还有半分先前那种掌控一切的宗师模样。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刚刚才松弛下来的高达与王七年,心脏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大人!”
高达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满脸焦急,声音都变了调。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王七年也连滚带爬地凑过来,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哭腔。
范隐疼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甩手,跺脚,那样子活像一只被狠狠踩了尾巴的猫。
高达与王七年见状更是手足无措,急得满头大汗。
他们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同时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火堆旁那个唯一镇定自若的人。
“范二公子,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了?”
王七年急切地问道。
范贤正慢悠悠地翻动着烤架上的肉串,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香气四溢。
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撇了撇嘴。
“还能怎么了。”
“八成是刚刚敲碎人家那把剑,手指头被震伤了呗。”
此言一出,高达与王七年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们张大了嘴,一脸的难以置信。
震伤了?
刚才那位屈指一弹,便将百炼精钢化为齑粉的绝世高人,现在正因为手指被震伤了,疼得在那跳脚?
果然,范隐在那边折腾了半天,动作的幅度终于小了下来。
他把受伤的左手手指凑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像个孩子一样吹着凉气。
然后,他像是才注意到身边两个呆若木鸡的两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没受伤的右手。
“行了。”
“你们两个不用这么紧张。”
“范贤说对了,没什么大事。”
“赶紧去睡觉,明天还要赶路呢。”
高达与王七年这才如梦初醒,神情复杂到极点地看了看范隐,又看了看地上那些闪着银光的剑身碎片,最终只能默默地退了下去,世界观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范隐重新在火堆旁坐下,不着痕迹地将受伤的手指藏进了宽大的袖子里。
“哈哈……哈哈哈哈……”
旁边传来一阵再也无法抑制、毫不掩饰的大笑声。
范贤笑得前仰后合,身体剧烈抖动,连手里的肉串都差点掉进火里。
范隐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笑什么?”
范贤好不容易才勉强止住笑,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用一种幸灾乐祸到极点的眼神来回打量着他。
“我说你什么好。”
“这一趟出使北齐,龙潭虎穴都闯过来了,什么事没有。”
“结果临了临了,非要自已装个逼,结果把手指头给弄伤了。”
“这叫什么?这就叫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啊。”
而另一边,南庆京城。
夜色如墨,浸透了二皇子府的每一个角落。
寝室内,二皇子睡得正沉,呼吸平稳悠长。
窗外一缕清冷的月光,斜斜地洒在地板上,映出一片孤寂的银白。
寂静中,一阵突兀的“咕咕”声响起。
声音不大,却执着地在二皇子的耳边回响,扰人清梦。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将头埋进柔软的锦被里。
那声音却如影随形,仿佛就贴在他的耳廓上。
“咕……咕咕……”
二皇子终于忍受不住,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张毛茸茸的鸽子脸,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那双黑豆般的眼珠,在朦胧的月色下,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近在咫尺。
“咕!”
信鸽叫了一声,翅膀扑扇,带起一阵微风。
二皇子的睡意在刹那间被撕得粉碎,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他整个人向后弹起,后背重重撞在床头的雕花木板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他大口喘着气,视线越过那只鸽子,落在了床边站着的人影上。
范无就。
他手里正捧着那只吓人的信鸽,面无表情。
“范无就!你做什么!”
二皇子的声音因为惊吓而尖锐,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范无就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将一只鸽子怼到皇子脸上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微微抬手,指了指信鸽腿上绑着的那个细小竹筒。
“殿下。”
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
“谢必安的信。”
“谢必安”三个字,瞬间压过了二皇子心头的惊悸。
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不安,迅速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顾不上维持皇子的仪态,身体前倾,从那只异常镇定的鸽子腿上,解下了那个纤细的竹筒。
指尖的触感冰凉。
他拔掉塞子,倒出一卷被卷成细棍的纸条。
展开纸条,借着窗外那片惨白的月光,二皇子的目光在字迹上飞速扫过。
只是一眼。
他脸上的怒气与残存的睡意,便褪得一干二净。
一层难以置信的惊骇,浮现在他的脸上。
握着纸条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根根泛白,青筋凸起。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
寝殿内的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范无就静立在一旁,看着二皇子瞬间惨白的脸色,连呼吸都放轻了。
“殿……殿下?”
他低声开口,平稳的声线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二皇子没有回应。
他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那张薄薄的纸条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瞳孔深处。
良久。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那张纸条从他失去力气的手指间飘落,无声地坠落在地。
“谢必安说,他已经见过范隐了。”
二皇子的声音干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但范隐,不打算帮我遮掩走私之事。”
范无就闻言,眼神骤然收紧,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封的表情。
“那接下来怎么办?”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金属特有的冷硬质感。
“我带人出京,与谢必安汇合,在半路上截杀他?”
范无就的语气平静,话语里的杀意却让寝殿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不行!”
二皇子猛地转头,一声厉喝。
“截杀他?你和谢必安拿什么去截杀他?”
他抬手指着地上的那张纸条,声音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颤抖。
“谢必安的剑,被他用两根手指弹碎了!”
什么?
范无就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终于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他如遭雷击。
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剑……被……被手指弹碎了?”
“范隐在出京之前,就已经是八品高手,那个时候,谢必安就不是他的对手。”
二皇子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眼中的惊骇,正一点点被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所吞噬。
他盯着范无就,一字一顿地问。
“如今的他,能用手指弹碎百炼精钢的剑,你告诉我,他是什么境界?”
“至少……九……九品?”
范无就结结巴巴地吐出这两个字。
“你和谢必安联手,都不够他一个人杀的。”
二皇子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
“更何况,谁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后手。”
范无就彻底乱了方寸。
他第一次在二皇子面前,露出了六神无主的神情。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二皇子没有回答他。
他缓缓走下床榻,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到窗边。
他推开窗户。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他望着外面沉沉的夜幕,沉默了许久,久到范无就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其实,我之前就考虑过这种情况。”
二皇子的声音在寂静的寝室内响起,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已毫不相干的事情。
范无就的身体微微前倾,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急切。
“那殿下,可有计划?”
二皇子缓缓转过头,月光勾勒出他半边脸的轮廓,那双曾经总是蕴含着几分自得与算计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空洞的灰败。
他看着范无就,嘴唇翕动。
“没有。”
范无就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没有?”
他几乎以为自已听错了。面对如此灭顶之災,这位一向以谋略自负的皇子,竟然说没有计划?
“没错,就是没有。”
二皇子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种自嘲的残忍。
他赤着脚,在地板上缓缓踱步,冰冷的触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寒意。
“我之前再三考虑,将所有可能都推演了一遍,但无论哪一条路,最终都指向一个结果。”
他停下脚步,抬眼看着范无就。
“死路。”
“我找不到任何能真正对付范隐的手段。”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无力的愤恨。
“我甚至……动过最卑劣的念头。”
寝殿内的空气变得更加沉重,范无就屏住了呼吸,他能猜到那念头是什么。
“拉他的亲朋好友下场,用滕子静,用他那个视若珍宝的妹妹,用整个范府,来威胁他。”
二皇子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度难堪的神色,那是计谋被人看穿后的羞耻。
“可他做了什么?”
“他临行前,竟当着我的面,将他的亲朋好友,整个范府托付给了我。他把刀柄亲手递到了我的手上。”
“他是相信我吗?”
二皇子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而刺耳,在空旷的寝殿里回荡,显得无比凄凉。
“不!他就是笃定我不敢!”
“他太了解我了,他比我自已还要了解我!他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争权夺利,结党营私,都只是为了在这吃人的皇宫里活下去!为了自保!”
“一个为了自保的人,怎么敢去碰一个疯子的家人?”
他猛地一拳砸在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武功极强,强到不合常理。更可怕的是,他是费解的徒弟,那个用毒杀人于无形的怪物!他想弄死我,有一万种方法,一万种不会被人发现,不会牵连到他自已身上的方法!”
二皇子粗重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
范无就感觉自已的喉咙发干,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范隐他……他敢对皇子动手?”
这个问题问出口,范无就自已都觉得可笑。
“他当然敢!”
二皇子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被彻底看透的绝望。
“他就是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人!你以为他在父皇面前的恭顺是真的?那只是伪装!他也只会在父皇面前,表现得乖巧一点,但也仅仅只是一点而已!”
“他在京城的时候,你见过他真正对谁低过头吗?除了父皇,谁能压得住他?”
范无就沉默了。
他想不出。
“而能让他如此无法无天的,就是他那身蛮不讲理的武力,那份足以让天下文人失声的斐然文采,还有那颗比深渊还要难测的深沉城府!”
二皇子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声音里的寒意却愈发刺骨。
“你还记得吗?他离京之前,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八品高手。那时候的谢必安,在他面前就已经撑不过几招。”
“如今更是极有可能进阶九品,将来进阶大宗师,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这次去了一趟北齐,毫发无损地回来,甚至还从北奇小皇帝那里,弄回来一个‘帝师’的头衔!”
“帝师!”
二皇子咀嚼着这两个字,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他才多大?他凭什么?就凭那几首诗?不!这背后代表的,是他在北奇搅动了我们无法想象的风云!他一个人,就做到了我们整个庆国都做不到的事情!”
“他简直就是我们庆国的庄墨涵!”
话音刚落,二皇子又立刻否定了自已。
“不。”
他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更加灰暗。
“他比庄墨涵要恐怖一万倍。”
“庄墨涵穷尽一生,也只是文坛宗师,受天下文人敬仰。可他终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而范隐……”
二皇子的声音顿住了,他似乎被自已接下来的推论给吓到了。
“范隐未来,很有可能……同时成为文坛和武坛的双宗师。”
文武双宗师!
这六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砸在范无就的心头。
他的呼吸骤然一滞。
那一瞬间,他那双万年冰封的眸子里,竟然迸射出一道炽热到近乎扭曲的光芒。
武坛宗师!
文坛宗师!!!
“武坛宗师”只是让范无就惊讶,但“文坛宗师”,这四个字,则是直接击中了他的心房!
不行!
范无就的身体猛地一震,那道炽热的光芒瞬间熄灭,被他强行压回了眼底深处。
他重新变回了那个面无表情的门客。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范隐,是殿下的敌人。
是自已的敌人。
他低下头,掩去所有的情绪,声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那殿下,如今该怎么办?”
二皇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来到窗前,迎着夜风,思考片刻,最后,只吐出了这一个字。
“等。”
“等?”
这个答案,让范无就脸上那副勉强维持的平静面具,再次出现了裂痕。他满脸都是无法理解的困惑。
等?等死吗?
“没错,等。”
二皇子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激烈的情绪,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沉寂。
那份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从最开始,他就看穿我了所有心思,他知道我一切的所作所为,从一开始,棋盘上的主动权,就已经完完全全地握在了他的手里。”
“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在他的计算之中。我们以为的后手,只是他棋盘上的废子。”
“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等。”
“等他回来。”
“等他来决定,要怎么处置我。”
说到最后,二皇子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度苦涩的弧度,那弧度里,满是自我放弃的悲凉。
“但愿……”
他顿了顿,目光飘向那张静静躺在地上的纸条,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愿他信里说的,会给我留一条生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