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思玉丹(1)
将臣的房间,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分清冷。
她独自坐在桌边,解下腰间那支色泽暗沉、仿佛承载着无数时光痕迹的鼓鞭,珍而重之地放在对面的桌面上。
取过两只青瓷酒杯,琥珀色的酒液无声注入。
一杯置于自己面前,另一杯,则稳稳地放在那静静躺着的鼓鞭之前。
她端起酒杯,凝视着那空荡荡的对面位置,眼神悠远而空茫。
“呀!喝酒咧?”
阿姐那特有的、带着点俏皮口音的嗓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打破了沉寂。
将臣没有回头,只是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怎么?要一起喝一杯?”
话音未落,戴着虎头帽的小小身影已经灵活地窜到了桌边。
阿姐踮起脚尖,好奇地朝桌上看去,小鼻子皱了皱:“啧!咋一点儿下酒菜都没有?等着!”
不等将臣回应,她已风风火火地转身跑了出去,小短腿迈得飞快。不一会儿,她便捧着一小包油纸回来。
“啪”地拍在桌上,里面是些切得厚薄不均、明显是边角料的酱牛肉。
“你娃伙气好!”阿姐一屁股坐在将臣对面,得意地扬着小脸。
“刚好今天店子里还剩些牛腱子边角!”
将臣看着那堆“卖相不佳”的牛肉,终于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带着点无奈说道:“我请你喝酒,你就请我吃这个?”
“知足吧你娃!”
阿姐翻了个白眼,抓起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抱怨道:“这些天不晓得咋回四咧!到处都四逃难滴人!七侠镇都快挤爆咧!能弄到点肉,不容易咧!”
她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脸上难得露出一丝不属于孩童的忧虑。
将臣唇边的笑意渐渐淡去。
阿姐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了层层涟漪。
她并非多愁善感之人,但这几日穿行于七侠镇,看到那些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难民,看到他们眼中对生的渴望与对未知的恐惧……不知怎的,竟让她恍惚间想起了自己那些在战火与流离中挣扎求存的族人。
一种同病相怜的沉重感悄然弥漫心头。
酒,一杯接一杯。
酱牛肉的咸香混合着酒的辛辣,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
阿姐的小脸很快变得红扑扑的,话也更多了起来,叽叽喳喳地说着街上的见闻。
将臣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两句,更多的酒液滑入喉中。
她没有用真炁驱散酒意,反而贪恋着这份难得的微醺,仿佛这飘飘然的眩晕感,能暂时麻痹心底那根深蒂固的隐痛。
终于,阿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打着小酒嗝:“困咧困咧……走咧!”
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房间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和浓郁的酒气。
将臣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几分。她沉默地再次为自己斟满一杯酒,目光不由自主地、深深地落在对面桌上那支孤零零的鼓鞭上。
那鼓鞭,仿佛是她与某个早已逝去时代、某个刻骨铭心之人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她举起杯,对着那无形的“故人”,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灼烧着喉咙,却暖不了心底的寒凉。
“怎么一个人喝闷酒了?”
一个声音,清泠悦耳,带着记忆深处无法磨灭的温婉与熟悉,毫无征兆地在寂静中响起。
将臣举杯的动作骤然僵住!
那杯酒仿佛瞬间重逾千斤,她的手不受控制地一抖!
“啪嚓——!”
青瓷酒杯摔落在地,碎裂成片,琥珀色的酒液溅湿了她的裙角和鞋面。
她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猛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烛光下,一道穿着漠北短裙、有着一头温暖橙色长发的倩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面容依旧温婉秀美,眉眼间带着一丝穿越了漫长岁月的怜惜与温柔,正含笑看着她。
“思……思玉丹……?!”
将臣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她用力眨了眨眼,怀疑这是酒精催生的幻象,或是又一个即将在清醒时分破碎的、残忍的梦境。
她几乎是踉跄着、跌撞着冲了过去,脚步虚浮,带着酒后的不稳。
冲到那人影面前,她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触碰向对方的脸颊……
温热的!
真实的!
指尖传来的清晰触感与温度,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防备和怀疑!
那不是虚无的幻影,不是冰冷的梦境!
是活生生的、有温度的思玉丹!
“你……”
将臣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千言万语汹涌澎湃,却只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两百年的孤寂、悔恨、思念……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所有的坚强。
思玉丹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卸下所有伪装的挚友,唇边的笑意更深,眼中却同样泛起晶莹的水光。
她轻轻抬手,用指尖温柔地拂去将臣脸颊上的泪珠,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饱含着穿越时空的心疼与理解:
“娜仁……”
“这些年……你一定很累吧?”
这轻飘飘的一句问候,却像一把淬毒的钥匙,狠狠捅开了将尘封百年的痛苦闸门!
累?
岂止是累!
那百余年的孤身跋涉,从天真烂漫的少女蜕变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尸祖……其间经历的背叛、杀戮、挣扎、绝望……所有被强行压抑、深埋心底的苦难洪流,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往昔的碎片如同失控的走马灯,在她眼前疯狂闪回:族人的惨叫、冰冷的尸体、漫长的逃亡、求生的挣扎……每一帧都带着血淋淋的刺痛!
她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嘴唇抿得发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然而,最终,她却只是极其缓慢地、用力地摇了摇头,嘴角甚至艰难地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