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执拗之人

正午的烈阳穿透云层,将京都棋盘般的街巷照得纤毫毕现。

从千丈高空俯瞰,整座王城宛如一方青玉打造的印玺——

青龙大路如笔直的绶带纵贯南北,坊间小道横平竖直,将城池分割成规整的方格。

鸭川泛着碎银般的光泽穿城而过,两岸杨柳的绿荫里,隐约可见贵族牛车的金顶。

东北角的神社朱漆夺目,西南方向的阴阳寮正敲响报时的铜钟,惊起漫天白鸽。

在城市正中央,王宫的琉璃瓦反射着刺目光芒,像一块镶嵌在青灰色城池中的帝王翡翠。

在这人声鼎沸的京都内,却有无形的紫黑色妖气覆盖全城。

那气息如奔腾的长江大河,在晴空中扭曲变幻,渐渐凝成九条遮天蔽日的狐尾。

坊间一座幽静的唐风庭院内,金铁交鸣之声骤起。

正在防守的是一位穿着僧服、踏着高齿木屐、腰间有着羽扇和手持月牙锡杖的女修行者。

光论样貌,是少有的出色。

兰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在背后倾泻下来,到脚踝前方止,每一根发丝都仿佛浸染着星辉。

宽大修身的僧袍随着动作翻飞,露出胸口浅粉色的肌肤——那光泽如同新雪映朝霞,又似最上等的羊脂玉透着莹润。

下方是纤细的腰肢,就身材而论,完全是细支结硕果。

白皙的额头上有一个浅浅的白色凸起,像是一个很小的角。

精灵般尖利的耳朵从秀发中横出,倒月牙形的红色印记,对称的印在两侧的脸颊上。

还有最后,夹杂着白色羽毛的黑色双翼在背后扇动,从后肩伸出的两条类似手臂的前肢,起到了翅的作用。

虽然看起来怪异,但在女修行者惊人的美貌下,有着异种族的奇异美感。

这般矛盾又和谐的风姿,恰似佛经里描绘的“非天”——

既具罗汉金刚之威,又有飞天伎乐之媚。

铿!锵!

金属撞击的锐响在庭院内接连炸开,火星迸溅如雨。

黑发遮盖住半张脸庞的少年,手中武士刀划出森冷弧光,每一击都裹挟着刺骨杀意。

在凌乱的发丝之下,露出的那只眼睛却赤红如血,瞳孔深处翻涌着近乎癫狂的执念。

(杀掉你!杀掉你!)

刀锋撕裂空气,下手极其狠辣阴毒,直取女修行者咽喉。

少年踏步时足下青石龟裂,周身缠绕的黑紫色杀气竟凝成实质,在身后拖拽出扭曲的残影——那是百人斩以上,才能积累的业障。

“嗤——”

月牙锡杖格挡的瞬间,少年突然变招。

刀尖毒蛇般下潜,直刺心窝,这一记阴毒至极。

在鞍马山上,被八尺乌指派给滑头鬼,在其麾下进行修行的射干,眉头紧蹙,单手摸向腰间羽扇,猛地一挥。

“不能输!不能败!”

狂风骤起,吹得刀锋偏斜。

少年发出沙哑憎恶的咆哮,周身妖气缠绕,犹如恶鬼临世!

此人原名梅若丸,本是个出生京城大臣家族的人类少年。

五岁丧父,七岁入比叡山修行。

在那个晨钟暮鼓,可排挤优秀后辈的佛门圣地,十岁稚童单掌劈碎金刚石的轶事,至今仍在僧人间口耳相传。

直到那封染血的家书撕碎平静——夫人于上山途中失踪。

寻母途中被牛鬼吞入腹中,腹腔内腐烂却犹带体温的遗体,成为压垮理性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少年抱着母亲的白骨残躯冲破妖怪肚腹时,溅在脸上的究竟是血还是泪,早已分不清。

为了吊谒母亲,他坐在用百具人尸垒成的京观上,脚下跪伏着被驯服的山妖。

月光照亮他手中母亲的头骨,也照亮了突然出现在尸山顶端的那个朝他微笑的男人。

竭尽全力的惨败,让身心俱疲,安然接受自己死亡的牛鬼,看到了男人没有举起刀刃,反而向他伸出了手——

由我来当你的家人如何?

难言的悸动在心底蔓延,从此山中少了一位凶暴残忍的牛鬼,奴良组多了一位干将!

(所以必须要变强!)

在奴良组这些年,他像渴血的刀刃般不断打磨自己。

对组员冷若冰霜,对敌人残酷暴戾,唯有在滑头鬼面前才会收敛爪牙。

所有偏执与癫狂,都化作同一个执念——要成为配得上那只手的刀!

牛鬼挥刀斩裂狂风,竟是不闪不避,迎着呼啸而来的锡杖猛冲而上!

咔嚓——!

沉重的月牙锡杖狠狠砸在他左肩,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他却借着这股力道旋身突进,不惜伤残也要将刀尖送入对手的心脏。

牛鬼如此狂野凶蛮的战斗方式,让还保持着切磋心态,正欲因为自己的攻击而心怀歉意的射干,心神震动。

她羽翼急振后撤的刹那,终究慢了半拍。

刀尖如毒蛇吐信,即将挑开她被巨峰而顶起的衣襟时,庭院的空气突然泛起水墨般的涟漪。

一柄朱漆烟管从虚空中探出,轻巧地架住了雪白的刀尖。

射干下意识扇动羽翼而形成的青色风刃,被如淡墨晕染般出现的身影随手拍灭,而后一道无奈的声音响在两人的耳边。

“还好赶上了呢。”

滑头鬼看了看神色惊怒的射干,这位可是他花了美酒,才从鞍马山八尺乌手中请来的门客。

有射干在,就能与实力强大的八尺乌,保持沟通的桥梁。

相较于这美人的战斗力,滑头鬼是更加欣赏她貌美的容颜。

(我跟八尺乌的关系,差点就被这执拗的小子破坏了。)

(真是奇怪,这么漂亮的大姐姐,正常少年遇见了不是应该面红耳赤么……)

滑头鬼又转头瞧了瞧一脸不甘,仿佛还想证明自己才是奴良组一人之下的牛鬼。

左手烟管拨开他的刀刃,敲在了他暴起青筋的额头,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个笨蛋,射干是重要的伙伴,又不是什么生死仇敌,何必要将自己伤得这么重。”

日光穿过牛鬼凌乱的发丝,照亮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脸。

滑头鬼想起多年前的雨夜——浑身是血的少年抱着母亲遗骨,也是这样倔强地仰头看他。

(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烟斗里的火星明灭了一瞬。

奴良滑瓢已经不忍继续呵斥,这个天资卓越,又将他视同父亲的少年,轻轻叹道。

“下去好好养伤,以后将力气放在敌人身上。”

“遵命,总大将。”

牛鬼低垂着头,染血的指尖扣住刀镡,将妖刀缓缓归鞘。

金属摩擦声里夹杂着骨茬复位的细响,他只是蹙起眉宇,一声未吭。

行礼时塌陷的左肩不自然地倾斜着,狰狞的伤口单是看着,就让人感到痛疼。

起身时,他的目光始终没有偏移半分,没有看上一眼面色复杂的射干。

只是拖着蹒跚的步子向屋内走去,木屐在青石板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哒、哒、哒...

纸门拉开的刹那,屋内顿时响起慌乱的窸窣声。

几个正在偷看的小妖怪连滚带爬地缩进阴影里。

形单影只的牛鬼,恍若未闻地穿过长廊。

所过之处,人人退让。

(简直像杀人狂过境。)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走廊深处,才有胆大的小妖怪探出头来。

却见牛鬼方才走过的榻榻米上,每一块都渗出了细小的血梅——他每走一步,都在用妖力强行接续碎骨。

纸门最终合拢时,隐约传来人体砸在榻榻米上的闷响。

“安排医师给那小子看看,别让他出事了。”

奴良滑瓢唤来战战兢兢的纳豆小僧,安排好之后,才转身看向欲言又止的射干,摆摆手道。

“不要在意,那小子年少时的时光并不顺利,难免心性偏激,还请你多多理解。”

并没有实际损失的射干,长年累月的修行也她比一般人更加的豁达,她见奴良滑瓢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双手合十道。

“总大将,在下也习得一手治愈法术,若是允许,希望能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

滑头鬼的烟斗顿在半空,欣慰地看着射干,“劳烦了。”

他目送着射干蓝发飘扬的背影消失在长廊转角,羽衣扫过处,连空气里的血腥味都淡了几分。

檐角风铃轻响几声,庭院的惊鹿翻倒,溅起的水花中——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倚在朱漆廊柱旁。

“你是!”

奴良滑瓢的烟管险些脱手,又在瞬息间恢复从容。

他缓步走向外廊,木屐踏过日光与阴影的交界,最终盘腿坐在那人影三步之外。

“真是羡慕你啊。”

奴良滑瓢的声音染上几分沧桑,嘴里吐出溃散的烟圈。

“自身实力压盖天下,麾下强者不计其数,前几日斩杀了人面毒蛟与死神鬼……”

阳光照亮来者银白的长发,也照亮了滑瓢眼中罕见的颓唐。

“所以,现在也轮到我了么?”

惊鹿再次满盈的刹那,倒映在水面上的分明是——

王庭之主·斗牙王!

“你倒坦然。”

斗牙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浑身松弛的奴良滑瓢,轻笑一声,施施然落座在他的身侧。

对于这位发下大愿,立誓守护弱小妖怪的百鬼之主,斗牙心中存着几分欣赏。

若非如此,早该如对待死神鬼那般丢入吞噬空间被彻底磨灭,哪会容他在这里絮絮叨叨。

“妖怪与人并无二致,无论强弱,终有归于尘土之日。”

奴良滑瓢轻轻搁下烟杆,缭绕的烟雾被阳光穿透,恍然映照出一位有所觉悟的行者。

“既然如此,我又何须为死亡畏首畏尾,徒惹人笑话?”

“不错,你比死神鬼强。”

斗牙毫不吝啬地给予赞赏,随即话锋一转,“我此来京都,主要是为会会羽衣狐。”

“遇见你,纯属偶然。”

“偶然”二字入耳,滑头鬼原本舒展的眉头顿时一僵,眼底的郁色几乎要凝成实质。

“那该说是我的不幸了?”

“何不说这是你的幸运?”

斗牙反唇相讥,指尖轻叩刀鞘,“孤愿意在此与你闲谈,其中深意,想必你心知肚明。”

滑头鬼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在肺中翻滚,仿佛要将思绪也一同灼烧殆尽。

良久,他才缓缓吐出,烟圈在空气中缭绕,如同他此刻复杂的心绪。

“奴良组里,高阶妖怪只剩下三人,其中最有潜力的是牛鬼,其余两人只是寻常。”

奴良滑瓢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其余妖怪也入不了王庭之眼,我也就不多费口舌了。”

“在这乱世之中,他们不过是风中摇曳的芭蕉,能活一日,便算一日。”

说到这里,他微微侧首,看向斗牙,眼中带着一丝恳切。

“牛鬼有着冲击大妖怪的资质,只是性子太过执拗。”

“若他日后有所冒犯,还望斗牙王能看在他尚且年轻气盛的份上,多些宽容。”

“此外,还有一位来自鞍马山的修行者射干,虽暂居奴良组,但终究不是我们的人。”

“她心性纯善,与世无争,还望王上莫要为难。”

滑头鬼顿了顿,脸上忽然露出男人都懂的笑意。

这个嘴里花花,实则专情的大妖怪小声道,“而且射干相当的漂亮!”

看着像是交代后事的奴良滑瓢,斗牙眉梢微挑,反问道。

“那你呢?”

“我?”

奴良滑瓢的目光越过斗牙,投向远处,像是穿透了时光,望见那些早已逝去的岁月。

片刻的恍惚后,奴良滑瓢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释然,又带着某种决绝。

下一瞬,他直视斗牙的双眼,属于百鬼之主的狂傲在此刻彻底苏醒,将身上的颓废一扫而空,留下的只有如火的坚定。

“不试试王上刀有多重——”他咧开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挑衅的笑。

“我又怎会甘心?”

“说旁人执拗,你又何尝不是。”

斗牙凝视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兴味。

“但你要明白,不怕死不等于可以找死,孤的宽容是有限的。”

奴良滑瓢闻言大笑,笑声在庭院中回荡。

他不假思索地回应道,“从弱小走到今日,我奴良滑瓢凭借的就是不甘心!”

他的声音骤然沉下,眼中光芒亮起,“今日若退,便不是我了!”

斗牙神色平淡,让人看不出喜怒,“那就准你好了。”

刹那间,两股磅礴的妖力在庭院中对撞,震得四下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