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陆文昭拜年老曹
积雪被往来车马碾成灰黑的泥浆,却又被新落的雪片悄悄覆盖。各家店铺早悬出大红纱灯,酒肆簷下挂着整排的熏猪头肉,油纸窗内透出蒸饽饽的白汽,与香烛铺里飘出的檀香味搅在一处。
马车陷在人群里寸步难行,车把式倒也不急,袖着手看小贩举着草靶子穿梭叫卖,上头插的糖葫芦晶亮如琥珀。几个包着头巾的妇人蹲在街边,就着积雪擦洗铜盆,盆里浸着刚写好的春联,墨迹在冰水里丝丝缕缕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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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西长安街响起一阵马蹄,北司同知的仪仗迤逦而过。军校们踩着鹿皮靴踏碎薄冰,绛色袢袄上的金纽扣在雪光里明明灭灭。道旁百姓纷纷垂手躬身,有个卖灶糖的孩子却钻出人缝,追着仪仗喊:“将军爷,赏个压岁钱吧!”骑队里当真抛来一枚万历通宝,在空中划出锃亮的弧线。
刚从皇城而出的陈然,一身红亮官服,他坐在官轿内,目光透过纱窗,正落在那枚划空而过的铜钱上。
锃亮的万历通宝不偏不倚,恰掉进道旁积雪中,那追讨压岁钱的孩子忙扑过去,赤红的小手在雪泥里一阵掏摸,举起钱时笑得不见眼。
自从他带着锦衣卫经历了一场沿海战事,大明百姓对锦衣卫的畏惧减轻了许多,甚至有很多人大肆歌颂陈然及其底下北司的。
驾车的是狄云,一身青布棉袍,他口中虽那么说,但那晚听了风吹雪的话,他还是不自觉的跑来担任起了陈然的马伕。
“回府还是去北司?”
陈然收回目光,微微颔首,“先去趟东缉事厂,陪我们陆百户去给曹厂公拜个年。”
狄云应了一声,轻抖缰绳,马车缓缓而动,绕过熙攘人群,转入一条稍僻静的巷子。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轻响。陈然闭目养神,脑海中却浮现出方才那孩子笑得弯弯的眉眼,以及那枚沉入雪泥的铜钱——为了这里的人们,又如何能不拼命呢?
来到东缉事厂,陈然并未下马,而是驱车来到路旁等待,进入其中的是陆文昭。
陆文昭回京,就要有新的身份,这无论如何都绕不过东厂。虽说厂卫已被朱朝溪彻底分作了两家,但该走的过场还是得走。
至于上官婉儿那里,陈然是前些天从朱朝溪那里离开后,特地已拜访过了她。
也不知上官婉儿出于何种目的,并没有把陆文昭和丁白缨的事报给朱朝溪。
陈然去见她时,她也只说了一句“陈大人好生做事即可”后便像是避嫌一般的离开了。
东缉事厂的门廊深邃,虽是新岁将至,此地却无半分外间的喧腾暖意。青砖地面积雪扫净,只余阴冷潮气渗入靴底。引路的小火者低眉顺眼,脚步轻得听不见声响,穿过几重院门,才至一处暖阁。
阁内炭火烘得正暖,与门外的清寒判若两界。曹正淳一身暗紫蟒衣,并未着公服,正拈着柄玉如意逗弄架上一只白翎鹦哥儿。见陆文昭进来,只眼角略扫了扫,仍向着那鸟儿笑道:“瞧瞧,贵客临门了不是?”
陆文昭依礼数拜下去:“卑职陆文昭,参见厂公。” 曹正淳这才转身,脸上团出笑意,虚扶一把:“哎哟,陆百户何必多礼?都是自家人。”他拍着陆文昭的肩膀,模样十分和蔼,“陈同知亲自送你到咱家门口,这份体面,满京城里也寻不出第二份哟。”
陆文昭垂首:“卑职惶恐。同知大人念旧,是卑职的造化。”
“造化?是本事!”曹正淳踱至案边,拎起一份早已备好的文书,“你的新勘合、牙牌,咱家早叫人备妥了。”他指尖在纸面上轻轻一点,“北镇抚司试百户——陈同知麾下正是用人之际,你这个缺,肥得很呐。”
话说得轻巧,却是天大的恩典。锦衣卫升迁何等艰难,试百户虽带个“试”字,却是实打实的正六品官身,非大功不能擢升。曹正淳这般爽快,自然是看了陈然天大的面子。
其实现在分家,陈然要提拔一个手下不是问题,走这东厂这边,也是为了避开皇上那里,不然陆文昭之前的死囚身份,实在不好抹过去。
陆文昭再度行礼:“谢厂公!”
“谢咱家做什么?”曹正淳咯咯一笑,将文书递过去,“要谢,谢陈同知去。咱们厂卫虽说分离了开,但东厂和北司也是一家人的关系。””他忽压低嗓音,“往后在北司当差,常来往走动。陈同知少年显贵,有些事……咱们老人家替他多看着些,总没错处。”
这话似叮嘱似笼络,陆文昭只应“是”,并不多言。
曹正淳似满意了,又闲话几句年节琐事,便端茶送客。自有小火者领着陆文昭出去,一路无话。
至厂门外,马车仍在原地等候。陆文昭快步登车,见陈然依旧闭目养神,只低声道:“大人,事已办妥。”
陈然眼也未睁,只轻轻“嗯”了一声。
狄云抖缰驱车,车轮轧过积雪。帘外天色又亮了几分,沿途酒肉香烛气愈浓,偶有爆竹声响破长空。
车内,陆文昭将新得的牙牌勘合小心收好。陈然忽然开口:“曹正淳还说了什么?”
“厂公只说,往后要卑职常来往走动,好多替大人分忧。”
陈然唇角微弯,似是笑了一下,却无半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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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饯再甜,也要防着粘牙。”他淡淡道,“走吧,回北司。今日事,还多着呢。”
马车转过街角,将东厂高耸的灰墙抛在身后。正阳门外的喧闹声浪复又涌来,如潮水般漫过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除夕的热闹是属于百姓的,除夕当中最忙的除了巡防司外,就属他们北司了。
一下午的案牍劳形,与各方人马暗中的较力周旋,待陈然终于搁下笔,揉了揉眉心时,窗外的天色早已彻底暗透。北镇抚司衙门外,各家的灯笼次第亮起,映得雪地一片晕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