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谁在替死人写碑文?
李承乾眯着眼,看着烛火在墙上跳跃,明明灭灭,像极了朝堂上那些摇摆不定的墙头草。
“崔公公,”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传来,“起居注……可记梦?”
崔知温身形一震,在这不见天日的偏殿里,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暴露在太子殿下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下。
“梦……梦非实政,”他结结巴巴地回答,舌头仿佛打了结,“然……心迹可录。”
李承乾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心迹?好一个心迹!”
他从袖中掏出一卷残破的纸页,递到崔知温面前。
纸页泛黄,边缘带着被撕扯的痕迹,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正是高履行焚毁档册前偷偷抄录的匠户名册副本。
“这些名字,”李承乾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情人间的呢喃,又像是恶魔的低语,“百姓梦见了,孩子唱出来了……若史官也‘梦见’,你说,它算不算实?”
崔知温接过残页,指尖颤抖得厉害。
他昨夜的确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老匠人,手执铜牌,跪在地上泣血控诉。
醒来之后,他竟然鬼使神差地默写出了十几个名字。
那些名字,每一个都像是带着血泪的诅咒,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抬起头,看着李承乾那张隐藏在阴影中的脸,突然明白了太子殿下的意思。
这哪里是让他记录什么狗屁梦境,这是要他……以笔为刀,替那些冤死的亡魂伸冤!
他深吸一口气,将残页小心翼翼地藏入袖中,然后对着李承乾深深叩首。
“殿下……卑职明白了。”
掖庭宫深处,柳如意跪在地上,用一根磨得尖锐的发簪,一下一下地凿着墙壁。
她原本是徐惠的贴身侍女,奉命清理徐惠的遗物。
但她却偷偷地保留下了一些东西——一些带着血迹的残破纸片,那是徐惠临死前用血写下的,关于地宫真相的只言片语。
“第七门后无兵,只有骨……”
她默念着纸片上的文字,眼神坚定而决绝。
她要将这些文字,一字一句地刻在墙上,刻在每一个她能触及的地方。
“咔嚓……”
发簪断了,她却没有停下。
她用指甲,用牙齿,继续在墙壁上刻着那些血淋淋的文字。
“谁?!”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柳如意吓得赶紧用一块破布遮住墙上的血字。
“如意……是你吗?”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颤抖。
柳如意回头一看,是掖庭宫的老宫婢陈阿姆。
她平日里沉默寡言,很少与人来往。
陈阿姆走到近前,瞥见了破布下露出的血字残角,顿时脸色大变,一下子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他叫陈七……他死的时候才十四岁……说是修渠逃役……原来……原来是被埋在了地底下啊!”
柳如意连忙扶起陈阿姆,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阿姆……别哭了……我们都知道……我们都知道的……”
“可是……可是朝廷不让我们说啊!他们说我们是得了疫病,胡言乱语……”陈阿姆哭得泣不成声。
柳如意擦干眼泪,眼神坚定地说道:“没关系……就算朝廷不让说,我们也要说!我们刻在墙上,写在纸上,刻在心里!只要人人都记得一个名字,万姓名碑,就不用靠皇帝恩准!”
两人相视无言,唯有泪水如雨般落下。
太庙之外,武七娘带着三百多名匠户,再次来到了这里。
他们每个人都捧着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红色的泥土,泥土中混杂着一些白色的粉末,那是……骨灰!
还有一些暗红色的液体,那是……血!
“朝廷说要删名字?好!”武七娘站在碑基之前,声音洪亮,响彻云霄。
“那我们自己写!”
说完,她第一个将碗里的赤土泼洒在碑石上,然后伸出手指,蘸着泥土,开始在碑石上刻写。
一个名字,两个名字,三个名字……
三百多名匠户,也都纷纷效仿,他们用手指,用树枝,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在碑石上刻下自己亲人的名字。
那些名字,歪歪扭扭,却充满了力量,充满了对朝廷的控诉,充满了对死者的哀思。
守碑的军士们想要阻止,却被愤怒的百姓们团团围住。
“你们杀过活人,还能杀死名字吗?!你们能把他们的血,从我们心里抹去吗?!”
突然,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焦黄的纸片。
“婶婶……这个……这个是俺爹找到的……”
武七娘接过纸片,颤抖着打开。
那是一张被焚毁的拓片残页,上面只剩下几个字,但武七娘却一眼就认了出来——王五妻!
王五,是她的丈夫!
武七娘捧着纸片,跪倒在地,泪水如血般涌出。
刑部大牢里,高履行戴着沉重的枷锁,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面前堆满了礼部删选名录的朱批稿,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红色的批注。
“煽乱者,删!”
“妖言惑众者,删!”
“……”
高履行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红色字迹,苦笑一声。
“我删了‘煽乱者’,可哪个名字不是‘煽乱’?一个‘死’字写出来,就是对朝廷的控诉啊!”
“舅父。”一个声音传来。
高履行抬起头,看到李承乾站在牢房外,正静静地看着他。
李承乾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递给高履行。
“父皇怕的不是鬼,是人聚。可人若散了,名字也就死了。”
高履行接过铜牌,凝视了良久。
他明白了李承乾的意思,朝廷想要做的,不仅仅是掩盖真相,更是要让那些死者的名字,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将手中的朱笔折断,蘸着指尖渗出的鲜血,在稿末写下了一行字:
“高履行,篡册欺天,今以身为祭,一字不删!”
李承乾将那份染血的稿件藏入怀中,转身离去。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他无意中瞥见了狱卒的袖口,一道暗红色的纹路,一闪而过。
夜幕低垂,长安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唯有灞桥头的几盏孤灯,发出昏黄的光芒,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李承乾眯起眼,望着那队渐行渐远的马车,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老头子,你以为派几个虾兵蟹将就能拦住我?
太小看我这个穿越者了吧!
“殿下,都安排妥当了。”薛仁贵魁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李承乾身后,声音低沉而充满杀气。
“很好,记住,务必保证崔知温的安全,他的笔,比千军万马都重要。”李承乾的声音冷酷至极,仿佛在下达一道冰冷的指令。
然而,变故突生!
利箭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如同死神的镰刀,收割着生命。
黑衣人如同潮水般涌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保护崔公公!”薛仁贵一声怒吼,飞身而起,手中的方天画戟舞得虎虎生风,瞬间将几个黑衣人扫飞出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抹娇小的身影,竟然从马车底下钻了出来!
是柳如意!
她竟然假扮成了随从,一路跟随!
“如意?你疯了!?”崔知温惊呼,看着柳如意怀中紧抱的血书,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名字……不能断!”柳如意嘶声力竭地喊道,声音凄厉,如同杜鹃啼血。
一支利箭射穿了她的肩膀,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衣襟,但她却丝毫没有退缩,依然死死地护住崔知温。
崔知温眼眶湿润
他含着泪,一把夺过柳如意手中的血稿,塞入了桥缝石隙之中,用颤抖的手指,在石壁上刻下了一行字:“贞观八年,史官崔某藏此,后人掘之,勿忘!”
伏兵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地的尸体和刺鼻的血腥味。
李承乾缓缓从树林中走出,望着桥下奔腾不息的流水,眼神深邃,如同无底的深渊。
“父皇要删史……那我就让历史自己长出来……”他低声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决绝和疯狂。
转身时,他看见了柳如意染血的衣襟,皱了皱眉,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吩咐薛仁贵好好安葬死去的飞骑卫,便转身走了。
他没有注意到,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一滴血,从柳如意的袖口滴落,缓缓地渗入了泥土之中。
这滴血,将会像一颗种子,在黑暗中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
“殿下,柳姑娘她……”薛仁贵欲言又止。
李承乾摆了摆手,声音冰冷:“生死有命。”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中,正在酝酿着一场更加恐怖的风暴。
“走吧,接下来,该轮到孙思邈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