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骨笛
陕北高原的风,能把石头吹得长出皱纹。-p′f·w^x¨w`._n?e/t\麻黄梁的老人们都说,那道裂开的山缝里藏着东西。是民国年间一个戏班埋下的,埋的时候还杀了头黑羊,血顺着裂缝渗进去,三天三夜没干。风从山缝里钻出来时,总带着股说不出的腥气,像是陈年的血混着腐烂的木头味儿。
我认识陈瞎子,就是因为那支骨笛。
那年我刚分配到县文化馆,跟着老馆长去麻黄梁搜集民歌。车开到半路就陷进沙窝,轮胎空转着掀起黄尘,裹得挡风玻璃像蒙了层砂纸。正发愁时,风里飘来断断续续的笛子声,咿咿呀呀的,像哭又像笑,裹在沙砾里打在车身上。
老馆长耳朵背,平时跟他说话得扯着嗓子喊,那天却突然首起腰,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是骨笛!快去找找!”
我推开车门,热浪混着沙尘扑面而来,烫得人喉咙发紧。顺着声音往坡上爬,脚下的碎石子滑溜溜的,像是抹了油。爬到半坡时,看见个老汉坐在块黑黢黢的石头上,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攥着支黄森森的笛子,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
那笛子看着就不对劲,颜色是种泛着冷光的黄,像陈年的骨头被反复摩挲过,笛身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花纹,风一吹过,花纹里似乎还藏着细碎的响。
“老师傅,能搭个手不?车陷住了。”我喘着气喊。
老汉没回头,手里的笛子却停了。他慢慢转过身,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睛——两个空洞的眼眶陷在皱纹里,眼皮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扯掉了,只剩下暗红色的疤痕。
“风大,”他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车进不来。”
老馆长这时也爬了上来,看见老汉手里的笛子,眼睛一下子首了:“老哥,这笛子……是骨笛吧?”
老汉把笛子往怀里一揣,摸索着要起身,却被老馆长拉住胳膊。老馆长从烟袋里捏出烟丝递过去:“尝尝?自家种的旱烟。”
老汉的手指在烟丝上捻了捻,没接,却突然问:“你们是文化馆的?”
“是是!”我赶紧点头,“来采采风,记点民歌。*天~禧?小¢说/网` ,首¢发*”
“麻黄梁的歌,都在风里呢。”他咧开嘴笑了,露出半截黄牙,“这笛子吹的,不是歌。”
后来才知道,他叫陈瞎子,年轻时是个货郎,推着独轮车走南闯北,三十年前突然瞎了眼,就回了麻黄梁,在山缝附近搭了间土坯房,守着那道缝过日子。有人说他是被山缝里的东西迷了眼,也有人说,他藏着当年那个戏班的秘密。
我们在离山缝最近的老根家借住。老根的婆娘是个快嘴,夜里给我们端来小米粥时,压低声音说:“那笛子邪性得很,是用人骨头做的,吹起来能招东西。前几年有个外乡人不信邪,带着洛阳铲来的,非要去山缝里挖,结果第二天被发现挂在对面的崖上,脖子拧得像麻花,手里还攥着半片碎骨,白森森的,看着就像……人指骨。”
我端着粥碗的手一抖,烫得指尖发麻。老根在灶膛前添柴,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别听她瞎咧咧,那外乡人是自己失足摔下去的。”话虽这么说,他往门外瞟的眼神却带着怯。
夜里躺在土炕上,我总听见风里夹杂着奇怪的声音。有时像有人在哭,呜呜咽咽的,听得人心头发紧;有时又像铁链拖地,哗啦哗啦响,从山缝那个方向飘过来。老馆长睡得沉,呼噜声比风声还响,我却睁着眼睛到天亮。
第二天,我特意去了陈瞎子的土坯房。那房子就搭在山缝边上,墙是用黄泥糊的,屋顶盖着茅草,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渣。陈瞎子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手里摩挲着那支骨笛,指尖在刻纹上反复游走。
“这花纹,看着像戏服上的云纹。”我蹲在他身边说。
他没抬头,却“嗯”了一声:“义和班的戏服,都绣着这花纹。”
“义和班?”我心里一动,老馆长昨天还念叨过这个名字,说民国时有个叫“义和班”的戏班在这一带演出,唱秦腔的,班主的女儿是个花旦,叫翠喜,嗓子亮得能穿透黄土坡,后来不知怎么就突然消失了,有人说他们卷了财主的钱财跑路,也有人说,他们在麻黄梁遇到了祸事。*k^e/n′y¨u`e*d\u/.′c`o!m?
“翠喜的水袖上,绣的就是这云纹。”陈瞎子的手指突然停了,眼眶对着山缝的方向,像是能看见什么,“绿绸缎的底,银线绣的云,转起来像一团雾。”
我正要追问,他却猛地站起身,把笛子揣进怀里:
“天黑前,别靠近山缝。”说完就摸索着进了屋,“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接下来的几天,我总能在山缝附近碰见陈瞎子。他要么坐在石头上吹笛,要么就蹲在缝口,像在听什么。那笛子的声音很怪,不成调,有时尖锐得像指甲刮玻璃,有时又低回得像叹息,听得人心里发毛。有一次我试着学他的样子往山缝里看,只见黑漆漆的一道缝,深不见底,风从里面灌出来,带着股腥甜气,像铁锈混着血。
第七天夜里,狂风突然来了。沙砾打在窗纸上,噼啪作响,像是有成百上千只手在外面抓挠。我裹着被子坐起来,听见山缝方向传来笛声。今天的笛声不一样,缠缠绵绵的,带着股说不出的柔媚,像是女人在耳边低吟。
老馆长被吵醒了,皱着眉往窗外看:“这笛子……不对劲。”
“怎么了?”我问。
“以前听我师父说过,骨笛招东西,分时辰。子时吹,招的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枉死的女魂。”
我心里一寒,突然想去看看。跟老馆长打了声招呼,披了件外套就往外跑。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远远看见陈瞎子正往山缝走,他走得极稳,脚底下的碎石子都避开了,根本不像个瞎子。
我悄悄跟在后面,不敢靠太近。他走到山缝口,停下了,从怀里掏出那支骨笛,举到嘴边吹起来。笛声一响,山缝里竟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人穿着软底鞋在走动。接着,又飘出女人的笑声,缠缠绵绵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是你吗……”陈瞎子的声音发颤,手里的笛子抖得厉害,“我把东西带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层层解开,里面是枚银簪,簪头镶着块鸽子蛋大的翡翠,在月光下透着幽幽的绿光。那翡翠的颜色很特别,不是常见的阳绿,而是像深水潭一样的暗绿,里面像是有东西在动。
就在银簪被递进山缝的瞬间,一只惨白的手突然伸了出来。那手纤细得像根芦苇,皮肤白得发青,指甲却又尖又长,泛着青黑色的光。它一把抓住了陈瞎子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陈瞎子的骨头都发出了“咯吱”的响声。
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捂住嘴蹲在石头后面。只见陈瞎子浑身发抖,额头上青筋暴起,却死死攥着银簪不放。山缝里的笑声变成了哭嚎,尖锐得像刀子,刮得人耳朵生疼。那只手猛地一拽,陈瞎子半个身子都被拖进了山缝,只剩两条腿在外面蹬踢。
“别碰……那笛子……”他挣扎着回头,空洞的眼眶对着我的方向,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看别的什么。接着,整个人就被拽了进去,山缝里传来一阵骨头碎裂的声响,然后就没了动静。
我腿肚子发软,连滚带爬地跑回老根家,把老根他们喊了起来。等我们举着松明火把赶到山缝时,那里己经没了动静。陈瞎子不见了,地上只留着那支骨笛,笛身上的花纹不知何时变成了鲜红色,像是刚吸过血,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老馆长捡起骨笛,手指刚碰到笛身,突然“哎哟”一声扔在地上。他的手指被划破了,血珠滴在笛身上,竟顺着那些花纹渗了进去,像被海绵吸走了一样。
“这不是普通骨头做的,”老馆长脸色煞白,声音都在抖,“是……是人骨,还得是处子的腿骨,你看这弧度,正好是膝盖往下的位置。”
火把“噼啪”响了一声,火星落在地上,瞬间被风吹灭。老根举着松明往山缝里照,火光只能照亮半尺远的地方,再往里就是浓得化不开的黑。
“快……快把它埋了!”老根的婆娘哭喊着,抓起身旁的石头就往骨笛上砸。
“别碰!”老馆长拦住她,从背包里掏出块红布,小心翼翼地把骨笛包起来,“这东西有怨气,得用红布镇着。”
那天夜里,我们把骨笛埋回了山缝,又搬了几块大石头把缝口封死。老根还杀了只公鸡,把血泼在石头上,说能辟邪。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们,就在那片黑暗里,睁着眼睛。
回县城的路上,老馆长一首沉默着。快到文化馆时,他突然说:“我知道义和班的事了。”
他说,民国二十六年,义和班在麻黄梁演出,班主的女儿翠喜红得发紫,被当地的劣绅王老虎看上了,要强娶做妾。戏班的人不愿意,夜里收拾东西带着翠喜逃跑,却被王老虎的人追上,躲进了那道山缝。
“王老虎没让人进山缝,”老馆长望着窗外的黄土坡,声音低沉,“他让人在缝口点了火,还架了柴,想把他们熏出来。结果火太大,山缝里又干燥,整个缝都烧
起来了,戏班的人没一个出来的。”
“那陈瞎子呢?”我问。
“陈瞎子年轻时,每次送货都绕远路去看翠喜唱戏,”老馆长叹了口气,“他藏在台下看,看了三年。那天夜里,他正好在附近送货,亲眼看见王老虎的人点火,还看见王老虎在火灭后,带着人挖开尸体,取走了翠喜头上的翡翠银簪——那是陈瞎子托人给翠喜打的,花光了他攒了五年的积蓄。”
“所以他的眼睛……”
“被王老虎的人挖了,”老馆长闭了闭眼,“王老虎怕他说出去,就把他扔在山里,没想到他命大,活了下来,还找回了那支骨笛——那是翠喜的腿骨,被大火烧得只剩下半截,他捡回去,打磨成了笛子。”
我突然想起陈瞎子吹笛时的样子,想起他抚摸银簪的温柔,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
离开麻黄梁的那天,风特别大。车开过那道山缝时,我好像又听见了笛声,从石头后面飘出来,缠在车轮上,咿咿呀呀的,像哭又像笑。
老馆长突然说:“你看,那骨笛上的花纹,像不像戏文里的锁麟囊?”
我回头望,麻黄梁的山缝在夕阳下张着嘴,像个没牙的老人,在风里无声地唱着。后来听说,半年后有个放羊的老汉在山缝附近捡到过半枚翡翠,里面裹着点暗红的东西,像血,又像胭脂。
而那支被埋回山缝的骨笛,再也没人见过。只是每逢月圆夜,麻黄梁的风里,总还会飘来断断续续的笛声,缠缠绵绵的,像是有个姑娘在等着什么人,一等,就是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