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真心

    这石榴酒香醇浓郁又带着果子清新,入口芳菲,酒水从喉间淌过,齿颊还留着果子余香,只可惜来长安时日尚短,若再久些这石榴酒必定滋味更加醇厚。


    岑夫子抿了口酒,已是无比陶醉,却见裴衡未动分毫,劝道:“我酿酒手艺不错,确定不尝尝?”


    裴衡尝了一口,尝不出旁的滋味,只觉无限苦涩,将酒杯落下时却捧场道:“不错。”


    “……”岑夫子没说话,但视线已经往裴衡身上扫视一圈,心道这裴慎之实在太过于敷衍,这副神情哪里能瞧得出喝的是美酒,又想到裴慎之今日赴的是宫宴,天子设宴自当有美酒佳酿,若是与之一比自己这石榴佳酿确实差了点火候,不过……


    岑夫子忍不住视线又往裴衡处瞧了瞧。


    不知是不是他错觉,他隐约觉得……裴慎之如此神情或许未必与酒相关呢。


    正待岑夫子心中措辞想要探究一番时,听到裴衡急促咳嗽声,再看时见裴衡两颊带着病态红晕,探手诊脉,只觉裴慎之脉象异常杂乱,岑夫子诧异:“为何会如此?难道你今日进宫赴宴未曾遇见贵妃?”


    虽说不清其中究竟是怎么个缘故,但裴慎之只消见贵妃一面身体便有好转之势,若不知晓此法便罢,既已知晓为何不用?


    况且,听裴慎之与长公主合谋言外之意,贵妃该是与裴慎之、长公主同一阵营,如此这般情况,难道不该是更为便宜?


    可为何他瞧着裴慎之身体未有好转便罢,怎的还竟有……五内郁结之势?郁结?又是为何郁结呢?


    裴衡无声将手收回,喉咙有痒意,他有心抑制,偏越是越是抑制越是难耐。


    他唇色本是极淡的粉,偏此时充斥了红,轻咳几声,音色却愈加低沉,似秋叶在枯井中回响。长发如墨无声息滑落身前,更显他在月夜下苍白脸色,就连压在他身上本是保暖的玄色大氅都似在此时成了负担,随着颤动肩膀,似下一瞬便会压断脊梁,他气息微弱绵长,是与世间丝丝缕缕牵连,却又因其微缈似随时有断裂风险。


    岑夫子瞧他这副样子不再出声,心里却有了几分答案。


    裴慎之此般模样,若不是与夜宴此事有关,那便是因着人的缘故了。


    裴衡在咳嗽中沉下眼眸。


    从回长安路上他便听过许多与天子、贵妃、齐王传言。


    传言齐王曾对贵妃倾心已久,他原存着半信半疑态度,直到今日宴后看到齐王醉酒失态,他才知晓所言不虚。


    可流言始终是流言,究竟如何无从可考。


    无从考究之事思索再多不过是自寻烦恼,徒劳无功罢了。


    裴衡不想再想,强制压抑下咳意后,问道:“事情进展得如何?”


    岑夫子长吐一口气,瞧见他这副样子还要操劳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可又知晓若是耽搁裴慎之悬心于病体无益,于是道:“鱼儿已上钩,焉有在跳掉道理?你且放宽心把身体将养好。如今正值秋日,转眼就要入冬,与其担心旁的,不若担心担心你自己,长安不比药王谷,这个冬日你该如何熬过去。”


    于官场之事,他这个闲云野鹤知晓不多,却因着裴慎之的缘故探知一二。


    秋闱科考涉及天下才子,向来备受瞩目,因科考事关朝堂未来用人,关系匪浅,天子任命吏部尚书孙志孙大人为监考官。


    可孙大人刚刚任命,朝中根基不稳,为保秋闱科考顺利进行,天子委托裴慎之从旁协助,便并给了“太傅”个官职。


    虽是虚衔,但品级高,又能直面天子参政议政,是而如今裴慎之行至何处都被人尊称一声‘裴大人’。


    至于为何不称为裴太傅?


    自是因着裴慎之年仅弱冠,“太傅,太傅”,乍听起来像个白发苍苍老学究,一点不符合裴慎之形象。


    至于这身份……裴慎之身为定国公嫡子,得天子青睐,又是文墨皆通,博闻强识,史书详熟,旁人即便想挑错也挑不出。


    思至此处,岑夫子看着眼前人,忍不住在心底长叹一口气。


    虽说此事诡异,但若是与贵妃见一见面,裴慎之病体能好转,他心里是极情缘的。这不前些时日,裴慎之身体恢复不错,便将终年温热能够调节内息的火龙石送了出去。


    啧,说到火龙石他便痛心,火龙石对体寒之人有奇效,起初的前些年裴慎之是一直配着火龙石在修养,偏前些时日裴慎之将火龙石给了出去。


    原以为,有了与贵妃这般机缘,裴慎之能够身体无虞,偏这些时日未曾与贵妃有见面闲暇,裴慎之身体又有渐衰之势。本以为借着中秋夜宴机会裴慎之能有机会,却不料竟是这般。


    如今他眼见裴慎之一日日憔悴,只能重新恢复靠药石吊着的模样,心中实在晦涩。


    想当初,裴慎之说将火龙石送人,便将整颗火龙石雕成了手串送人,剩下的边角料少得可怜,如今还能再去哪里寻得上一块完整火龙石?


    岑夫子忽的深吸一口气,他心中做好打算,趁着上次裴慎之那块料子还剩点边角料,他赶紧收拢收拢,没准儿还能给裴慎之用上。


    思虑一番后,岑夫子在内心定神,腹议,果然节俭是为好品德。


    **


    月光如水倾泻在朱墙之上,将琉璃瓦映得一片惨白。继喧嚣繁华中秋夜宴之后盘旋在皇城宫殿之上的只余冗长沉寂。


    夜风拂过,带来一阵阵桂花香气,却难驱散深宫巍峨寒意。


    亥时更鼓撞破长夜寂静,关雎宫殿门紧闭,偌大殿中人影寥寥,侯在殿外宫人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只知自中秋夜宴散后,皇上陪同贵妃回到关雎宫便遣散众人关上了殿门。


    眼下殿内传不出一丝声响,他们又不敢肆意窥探,一时之间实在是摸不清门路,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待命。


    此时宽敞明亮殿宇内,烛火摇曳,却寂静无声,殿中青铜熏炉静静伫立,炉身雕刻这精美蟠龙纹,炉顶镂空处,袅袅青烟正缓缓升起,在殿中弥散开来。


    谢芜只身跪在地上,烛光摇曳间在地上投下一片昏黄光晕,她跪在那里,华丽群裾铺展在地,宛若一朵开得极艳的花,青丝如瀑,柔顺垂落,她目光垂着,看不出悲喜,而在她面前的正是年轻帝王。


    李玦扶额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视线飘渺,似落在地上跪着美人身上,又似神游,让人摸不着头脑,猜不出心思。


    食指指尖微动轻轻摩挲着和田翠玉扳指时,想到的却是方才得知的消息——中秋夜宴贵妃离席,齐王竟也离席半时辰,二人在太液池畔相会。


    李玦视线落在谢芜身上。


    他原本生了副俊逸容貌,如今薄唇微抿,一双漆黑的眼中冷得像是淬了冰,令人不敢直视,而穿在他身上那抹明黄服饰在这悄然无声殿中无形成了剧烈压迫。


    他瞧着那张妖冶惑人容颜,心渐渐静下来,莫名来了耐心想听听她作何解释。


    “你有何话辩解?”


    谢芜只身跪在地上,只觉凉意自地砖而上一点点从膝盖蔓延至四肢百骸,渐渐地时间久了便再察觉不出疼也察觉不出冷。


    她垂着眉眼道:“臣妾不知如何辩驳,皇上既知晓齐王与臣妾偶遇,便知晓臣妾并无僭越之举。”


    这宫里有许多李玦的眼睛,既瞒不过,便只能迎难而上。


    李玦既已知晓,便知从头至尾失态的是李钰,她始终与李钰保持距离并非有半分逾矩之处。


    李玦闻声抬眸,目光如刀,唇角噙着一抹冷笑:“依你之言,是六弟逾矩?”


    谢芜低眉恭顺:“臣妾不敢”。


    帝王疑心起,是与不是于她而言便都是错。


    “不敢?”李玦薄唇轻启玩味念着这两字。


    他只见烛光在美人如玉面容下投下淡淡阴影,为美人添了几分朦胧之美。殿中烛火跳动,映得她眸光似有泪光闪动,可她只身跪在漆黑地砖之上,却显得她身形单薄得似轻易会随风而散。


    这样的人应该盛开在他身边,可此时偏要跪在他的对面。


    他以为听到质询,她该辩驳一番,却未曾料想,竟只得了两个字。


    不敢?


    她竟只有一句不敢!


    视线再次落在谢芜身上。


    他心中冷笑,心道,今日美人倒是出奇得有性子,不哭不闹,反倒淡淡的。


    这竟是恃宠生娇?


    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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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弟与她私会,长指轻蜷时轻落在桌面。


    六弟醉酒自是真情流露,难自持,恨别离,她呢?她又是何想法?又可曾旧情难忘?在她心中究竟孰轻孰重?


    此念刚在心中冒头,立即被他驳斥回去。


    他是天子,唯吾独尊,何以要如此猜测旁人心意!


    无论何时何地,自该是旁人向他自证清白,他何须问?又何必问?


    他是大齐之主,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又怎会比不过一个臣子!


    等了等,殿内仍如死般寂静。


    瞧着跪在地上脊背却挺直的人,李玦忽而牵唇笑了笑:“真是好一个不敢。好,实在是好得很。”


    话音落后他起身丝毫不留情大步流星拂袖而去。


    原本候在殿外的雨桐跪送皇上离宫后,立即跑去殿内看自家娘娘情况,只见娘娘跪在地上,脸颊红了一片,细瞧着不像掌掴,倒像是……衣袖用力甩在脸上的痕迹。


    雨桐瞧着自家娘娘脸上红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道,这算什么事啊!好的时候待娘娘好,不好时便这般欺负人。


    “不要哭。”听到雨桐哽咽声起谢芜断然出声。


    雨桐:“娘娘……”


    膝盖跪在地上久了渐渐有些麻木,她略缓了缓,这才手掌落地撑着身体慢慢站起来。


    回头瞧见紧闭的殿门,她眼底不见一丝情感,道:“这样的人,这般事,不值得掉一滴泪。”


    雨桐听着她的话眼泪强忍了回去,眼眶却更红。


    谢芜视线转回来,对雨桐微笑牵唇,安慰道:“你瞧,我如今还不是安然无恙?”


    她知晓,以李玦心性,若动了杀心,处死即可,不会与她周璇。


    换言之,既与她周璇,便是她能够在李玦面前保全性命。


    无论是留着她,或是借着她在李钰面前示威,总而言之,她还未走到尽头那一步。


    至于李玦动怒原因……无外乎是帝王多疑。


    以李玦的心思,无论他的心在何处,他必须要得到旁人对他的真心。


    思及此谢芜心中冷笑。


    真心这种东西,李玦从没给出去,自然不配得到。


    况且,就今日情形来看,若说李玦介意的是她与李钰“私会”,只怕李玦更为介意的是天子之位被冒犯。


    介意李钰身为臣子竟敢对皇妃有觊觎之心。


    他们三人,无论前因为何,只要李钰显露此心,便是错。


    她知晓,面对李玦质问,她知晓哭一哭,求一求,示软便能够躲过去。


    可如此并非长久之计。


    宫中的女子很多,眼泪很多。


    偏眼泪多了,难免会让人觉得厌烦。


    同样的招数用多了,也会让人生厌。


    她想在宫里活下去就必须在李玦心里扎下根。


    她必须得与后宫女子有所区分。她须得让李玦记挂她,牵扯她,放不下她。


    她知晓女子的眼泪或许能得男子一时抚慰,却远困不住男子。难么新奇和探究便是最好可以借用的手段。


    无论先前,还是现在,她在他面前已然尽力解释与李钰再无干系,亦将态度展露分明。


    今夜蓄意见面的不是她,更遑论有心招惹,于李钰她一直敬而远之,她是这般想也是这般做的,自然问心无愧。


    帝王疑心一起她无从可辩,既如此,她何须再哭再求?


    李钰是李玦人生一片除不去阴霾,有李钰在一日,流言蜚语谣传一日,李玦的疑心就不会除。


    既如此,她正好趁此机会探探李玦对她的容忍会到何程度,借机在他心中扎根。


    她不知在宫中时日还要多久,若想化被动为主动,她只有慢慢掌握拿捏李玦情绪,届时才不会任人宰割。


    “别担心,别害怕,”她的手落在雨桐肩膀上,瞧着雨桐红着的眼,知道雨桐在替她担心委屈,抬手帮雨桐将泪花一点点擦拭干净,她微笑道,“与保留性命相比,一时折辱不算什么。”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