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血肉磨盘

魏国,畼城。

一百架新制的轒辒车在秦军阵前一字排开,其后是三千眼中交织着恐惧与疯狂的灾民。在他们身后,是“优抚营”的魏卒,此刻他们手持兵刃,面无表情地担当着最残酷的督战队。

更远处,秦军的弓弩手阵列森然,箭已上弦。

“攻城者,家人得粟五石!推车抵城下者,全家入秦籍,赏田十亩!”秦军的军吏在高台上用嘶哑的声音反复呼喊着赏格。

城头上,唐雎身披甲胄,手按剑柄,双目欲裂。他看着那些由墨家巧匠打造、覆着湿牛皮的轒辒车,便知此战绝非寻常攻城可比。

他深吸一口气,脑中闪过信陵君所赠《魏公子兵法》中的守城要诀。

“传我将令!”唐雎的声音沉稳有力,“各部备滚木、擂石、火箭!城中所有粪溺,速集于大釜熬煮,备‘金汁’!”

“将军,那是……”副将闻言一惊。

“对付虎狼,便要用虎狼的手段!”唐雎厉声喝道,

“秦人欲以我魏民之血,染红畼城!我便让他们看看,我魏人的骨头有多硬!”

“咚!咚!咚!”

秦军的战鼓擂响,三千灾民在督战队的逼迫下,推动着沉重的轒辒车,如同一片移动的森林,同时向着北门发起了绝望的冲锋。

“待其入百步,发弩!”唐雎冷静下令。

秦军推车的速度并不快,城头上的魏军弓弩手得以从容瞄准。然而,寻常箭矢射在蒙着生牛皮的轒辒车上,大多被弹开,无法造成有效伤害。

“火箭!专射其车轮与缝隙!”唐雎再次下令。

带着火油的箭矢呼啸而出,一些精准地射中了车轮的接合部和木板缝隙,引燃了车体。但多数火焰很快就被湿牛皮熄灭。

“近了!五十步!”

“滚木!擂石!放!”

城头之上,巨大的滚木和磨盘大的石头被奋力推下,带着千钧之势砸向轒辒车。数架轒辒车被当场砸得粉碎,车后的灾民血肉模糊,惨叫声响彻战场。

然而,更多的轒辒车顶住了第一轮打击,顽强地推进到了城墙根下!

“金汁!!”唐雎发出怒吼。

早已准备多时的大釜被推到城垛边,一勺勺滚烫的、散发着恶臭的沸腾液体,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滚烫的“金汁”不仅能造成严重烫伤,更可怕的是其携带的秽物极易引发伤口感染,在当时无异于死亡判决。

凄厉的惨嚎声瞬间压过了喊杀声。被“金汁”浇到的灾民,无论是皮肤还是意志,都瞬间崩溃。他们扔下推杆,发疯似的向后逃窜。而轒辒车也因无人推动,停滞在城下,成了魏军绝佳的靶子。

秦军后方的督战队无情地斩杀了数十名逃兵,却无法遏制住整支队伍的溃败。

城下,留下了数十架燃烧的蒀车残骸和数百具尸体。

畼城城头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欢呼。魏军士卒们扶着墙垛,大口喘着粗气,看着秦军的先驱部队如潮水般退去,脸上露出了疲惫而骄傲的神色。

唐雎手按剑柄,心中稍定,但目光依然死死盯着远处高台上的那面黑色将旗。他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

高台之上,李斯的脸上无半分意外之色,反而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唐雎,这个中学课文中的名人,果然名不虚传。

然则,勇则勇矣,其弊已显。方才四门齐攻,他看得分明,东门守卒箭矢之力最先衰竭,滚木擂石的补充亦最为迟缓。

适才更有斥候飞马回报,畼城之内,兵马调度频频,多自西、南两门驰援东门,其路最远,其势最急。畼城之防,如一坚甲,而东门,便是那甲叶接合处最劳损的铆钉!

“传令!”李斯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锐利,

“将剩余灾民,合为十队,每队三百。自即刻起,轮番冲击东门,如车轮之转,刻不停歇!鼓响则进,角鸣则退!日落之前,攻势不得有片刻停歇!”

蒙武闻令,瞳孔微微一缩。在他眼中,这已非战法,而是一架以人命为薪,以血肉为轮的攻城磨盘,要将畼城活活磨穿!

军令如山。秦军阵中,凄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

刚刚退下的灾民还未喘过一口气,就被军吏们重新整编,分成了十个方阵。在他们面前,只有一条路,通往畼城东门的那条血路。

“咚!咚!咚!”

战鼓声变得短促而急迫。第一队的三百人,在督战队的刀锋逼迫下,发出了绝望的嘶吼,扛着简陋的云梯和撞木,冲向了东门。

东门城楼上,唐雎脸色大变。“秦人疯了!他们要拿人命来填平壕沟吗?!”

“将军,敌军只攻我东门一处!”副将急声禀报。

唐雎立刻明白了李斯的意图。“好毒的计策!传令!速调西、南、北三门之守军、滚木、擂石、金汁,全力驰援东门!”

然而,为时已晚。

第一队攻到城下,箭矢和擂石如雨而下。一刻钟后,不等他们力竭,秦军阵中号角长鸣,第一队如蒙大赦般退下。

然而,他们退至阵前,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军吏高声唱名,将几名将云梯搭上城头、尚能喘息的灾民拖出,当场赏下数斗粟米!

金黄的粮食在他们颤抖的手中,仿佛比性命还要沉重。李斯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通往生路的,唯有那条通往死亡的血路。

这残酷而直接的奖赏,比督战队的刀锋更具煽动性。几乎在号角声落下的同时,鼓声再响,第二队灾民眼中闪烁着混杂了恐惧与贪婪的红光,无缝衔接地冲了上去!

畼城的守军崩溃了。他们刚刚用尽全力击退一波敌人,甚至来不及换一口气,擦一把脸上的血污,新的一波敌人又已冲到眼前。防守东门的魏军士卒,如同面对着永无止境的潮水,被一波又一波地冲击、消耗。

滚木用尽了,就拆毁营房的梁柱。擂石用尽了,就撬起城墙上的石砖。金汁熬干了,连普通的沸水都成了宝贝。

从午后到黄昏,整整几个时辰,秦军的战鼓与号角交替奏鸣,仿佛一首死亡的乐曲。

十支队伍轮番上阵,如同一张巨大的砂轮,在畼城东门这块坚石上,不知疲倦地打磨着。城墙下的尸体越堆越高,鲜血浸透了泥土,汇成了暗红色的泥沼。

东门的守军换了一批又一批,许多士卒甚至不是死于敌人的刀剑,而是力竭脱手,从城墙上活活摔下。

当夕阳的余晖将畼城染成一片血红,秦军的鼓声终于停歇。

唐雎拄着剑,站在残破不堪的东门城楼上,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

他虽守住了白日,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反而升起一股彻骨的寒意。秦人以蚁攻象,竟生生将畼城这头猛虎的利爪坚甲,磨去了一层!他几乎耗尽了全城赖以为生的器械与士气。

李斯立于高台之上,遥望城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此役之后,一个残酷的信条将烙印在魏人的骨髓中:欲建万世不移之仁义,必先踏过尸山血海,以生灵为祭,方能铸就其第一块基石。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蒙武耳中:“将军,唐雎已将守城之利器耗于东门。城中士气虽未崩溃,然一日血战,体力心神已至极限。他们以为守住了今日,便可安歇……

李斯的目光投向渐渐昏暗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现在,轮到第二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