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以暗乱心
“现在,轮到第二波了。”
高台之上,夜风阵阵,吹动着李斯的衣袍。他方才那句冰冷酷烈的军令,让周遭的空气都凝结了几分。
这一次,不等他人反应,身着粗布短衣、面容刚毅的楚墨邓陵禹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一直负责军正处的技术统筹,此刻却大步上前,对李斯躬身行礼,声音里却透着压抑不住的激愤。
“李军正!”
他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突兀,
“我等墨者随军正而来,是为践行‘义兵’之策,以救万民于水火。然白日驱使灾民为我军前驱,以其血肉消耗敌军箭矢,已然……已然有悖‘义’之初衷。
如今,再令其以疲敝之身,行鬼祟骚扰之事,此非‘义’,乃‘诡’也!更是视人命如草芥的酷烈之术!这与我等所唾弃的酷法,又有何异?!”
他身后的邓陵翟,紧握着双拳,嘴唇翕动,若非身旁邓陵子按住他的肩膀,他恐怕早已冲上前去。
立于另一侧的樊于期,嘴角却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他出身草莽,信奉的是快意恩仇的“私义”,对李斯这种将人心算计到骨子里的酷烈手段,非但不觉反感,反倒生出一种寻得知音的激赏。在他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强者所为。
面对邓陵禹近乎控诉的质问,李斯并未立刻回头。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昏暗的畼城轮廓上,仿佛能穿透城墙,看到里面每一名士兵疲惫的脸。
“邓陵先生,”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可知墨子先师为何要在《备城门》篇中,立下‘守城之法,三日无功者斩,守将通敌者烹’的酷烈之规?”
邓陵禹一愣,未料到他会引墨家典籍反问。
李斯这才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星光下闪烁着骇人的理智光芒,直视着邓陵禹:
“因为先师明白,守备一座城,护佑其中万千生灵,便不能有丝毫妇人之仁。一时的宽宥,可能换来满城覆灭。今日之酷烈,正是为了明日之大仁,为了让更少的人死去。此为第一。”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目光扫过蒙恬:
“我大秦锐士,乃定鼎天下之基石,每一位都是大秦的宝贵财富。以逸待劳,用在最关键之时,方是惜卒,以最小的代价,达成最大的战果,此为兵家上策。此为第二。”
“至于第三……”李斯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邓陵子身上,
“真正的‘义兵’,不仅要让敌人畏惧我们的‘武’,更要让他们绝望于我们的‘智’。我要让天下皆知,与大秦为敌,不仅是螳臂当车,更是……与人心和时势相抗。”
邓陵子一直垂着眼眸,此刻却长长叹了口气,眼中是外人难以读懂的复杂与悲悯。他心中默念:
“以酷烈之法,行兼爱之事;假诡诈之术,成非攻之功……此人,竟将墨家守备之术,化作了攻伐天下、诛心灭魂的利器……”
他理解了李斯逻辑的根源,却也因此感到一阵从心底升起的寒意。此人已非凡俗之剑,而是能铸造天下规则的熔炉,只是这熔炉的火焰,太过灼人。
军令如山,不容置喙。
很快,五百名夜视能力尚可的灾民被挑选出来。他们刚刚经历了白日的血战,本已魂飞魄散,但当热气腾腾的肉汤和烈喉的秦酒摆在面前时,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恐惧。
“饱食之后,无需尔等攻城!”军正处的军吏高声道,
“只需分批绕城,或抛掷火把,或敲击破锣,或齐声呐喊。凡能让城中守军一夜不宁者,明日再赏粟米一斗!”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只是骚扰。这五百人眼中重新燃起了混杂着贪婪与疯狂的光。
子时。畼城之内,一片死寂。白日的血战耗尽了所有人的力气。
唐雎强撑着巡视完城防,安排了双倍的哨兵,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临时指挥所,刚想合眼,城外骤然响起一阵刺耳的锣声!
“敌袭!”城墙上的魏军哨兵瞬间惊醒,人人弓上弦,刀出鞘,紧张地望向城下。然而,黑暗中只有几个火把如鬼火般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折腾了一刻钟,毫无动静。正当众人以为是虚惊一场,准备放松下来时,城的另一侧又传来了凄厉的呐喊声,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集结。
唐雎猛地站起,冲上城楼,调动军队前往支援。可当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依旧是空无一人,只有几支插在城下泥土中、兀自燃烧的响箭。
“可恶!秦军在戏耍我等!”副将气得咬牙切齿。
唐雎的脸色却变得无比凝重。他明白了,这比直接攻城更恶毒。秦军不求杀伤,只求让他们不得安宁,在无尽的惊扰与戒备中,耗尽最后一丝精神和意志。
这一夜,对畼城的守军而言,比白日的血战更加漫长,更加煎熬。锣声、喊声、零星的火箭,如同跗骨之蛆,在不同的方向,毫无规律地响起。
每一次警报,都让刚刚陷入浅眠的士兵弹射而起。他们的神经被反复拉扯,意志的堤坝在一次次的虚假警报中被消磨、腐蚀。
从子时到寅时,整整三个时辰,畼城守军被折腾得几近崩溃。许多人靠在冰冷的墙垛上,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身体在打颤,分不清是由于寒冷,还是因为恐惧。
唐雎站在城楼上,一夜未眠。他望着东方天际那一抹即将出现的鱼肚白,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卯时。天色将亮未亮,正是人一天中最困乏、最松懈的时刻。
秦军大营中,早已饱食安歇、养精蓄锐的大秦锐士,在各自军官的号令下,无声地集结。他们甲胄精良,武器锋利,队列整齐划一,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杀气。
高台之上,李斯看着远处那座在晨曦中显得脆弱不堪的城池,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蒙将军,”他对蒙武道,
“‘以力疲敌’已成,‘以暗乱心’已毕。现在,是第三波了。”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地传遍高台。
“以锐破怠,一战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