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坤宁未央
铜漏滴水声清脆,混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自从入了中原,她便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从前在西域的草原上,她枕着风声入眠,听着马群的嘶鸣醒来,如今只有这永不停歇的滴水声,像是永远数不完的心事。
门轴轻响,熟悉的龙涎香混着药味漫进来。叶明玥转身,看见萧砚提着食盒立在门口,月白色锦袍上沾着药炉的烟火气。他眉眼如玉,唇角带着温和笑意,只是眼底那抹深沉总让她捉摸不透。
“又在看月亮?”萧砚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子,瓷碗里蒸腾的热气氤氲了他的面容,“尝尝,今日换了新方子,加了西域特有的安神草。”
叶明玥垂眸,望着碗中褐色的汤药。这些日子,她早已尝出其中避子的味道。初时震惊,后来却只剩苦笑。原来从一开始,这场恩爱便如镜花水月。但每当看到他深夜守在药炉前的身影,看到他为她驱散后宫那些明枪暗箭时的决绝,她又忍不住沉溺在这虚幻的温柔里。
“谢皇上。”她接过碗,汤药入口微苦,却在舌尖泛起奇异的甘甜。萧砚在她身侧坐下,目光温柔地看着她饮尽。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恍惚间竟像极了寻常夫妻。
然而好景不长。那日晨起,叶明玥在铜镜前梳妆,宫女小桃神色慌张地闯进来:“娘娘,淑妃娘娘在御花园晕倒了,太医说……说是中了西域的毒!”
叶明玥握着木梳的手骤然收紧,铜镜映出她苍白的脸。她知道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自她封后那日起,后宫的暗流便从未停歇,那些嫉妒的目光、暗藏的毒计,都在萧砚的庇护下化作泡影。可这一次,牵扯到西域,事情便不再简单。
萧砚来得很快,玄色龙袍上还带着晨朝的霜气。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太医,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你确定是西域的毒?”
太医战战兢兢:“回皇上,此毒……此毒与去年边疆将士中的毒一模一样,老臣……老臣不敢妄言。”
叶明玥起身,裙摆扫过青砖,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望着萧砚紧绷的下颌线,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这些日子,她竟真的以为自己能在这深宫之中寻得一方安宁,竟真的以为他的宠爱是真心。
“皇上若是怀疑臣妾,大可派人彻查。”她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只是希望皇上不要冤枉了无辜之人。”
萧砚的目光扫过她的脸,那一瞬间,叶明玥仿佛看到他眼底闪过一丝挣扎。但很快,那抹情绪便被冷硬取代:“来人,封锁坤宁宫,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
夜色渐深,叶明玥坐在空荡荡的寝殿里,听着门外守卫的脚步声。她想起初入宫时,萧砚牵着她的手走过长长的宫道,说要带她看遍中原的繁华。那时的月光也是这样清冷,却照得人心里暖融融的。
突然,殿门被重重推开。萧砚提着剑立在门口,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将她吞噬。剑上的寒光映着他阴沉的脸,像是来自地狱的修罗。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我的皇后,不,应该叫你西域的细作。”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利刃,“这些年,你以为朕真的不知道你的身份?那些无关紧要的情报,那些假消息,不过是朕陪你演的一场戏罢了。”
叶明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却又很快镇定下来。她早该想到的,从他第一次给她喝避子汤时,从他一次次在关键时刻化险为夷时,她就该明白,他从来都不是那个会被儿女情长蒙蔽的帝王。“皇上英明。”她轻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只是皇上可曾想过,这些年,臣妾早已不再是那个只为西域效力的细作。”
萧砚的剑尖微微颤抖,却依然指着她的心口:“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叶明玥转身,从妆奁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白绫,又拿出两封信,放在桌上:“这两封信,劳烦皇上在臣妾死后再打开。若能因此平息事端,臣妾也算对得起皇上这些年的‘宠爱’。”
萧砚望着她平静的面容,心里突然泛起一丝慌乱。他从未想过她会如此坦然地承认,更没想到她竟准备了自尽的退路。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房梁,将白绫挂上去,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握紧剑柄。
“等等!”话出口时,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叶明玥停住动作,回头看他,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却让他想起初见时,她在草原上策马而来的模样,那般明媚,那般鲜活。
“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萧砚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些质问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他看着她颈间的白绫,看着她眼底的决绝,突然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
叶明玥不再等他回答,毅然决然地踏上木凳。白绫缠住脖颈的那一刻,她想起许多事:想起母亲送别时的泪水,想起初入宫时萧砚温柔的笑容,想起那些在他身边度过的日日夜夜。原来爱一个人,真的可以让人忘记身份,忘记使命,甚至忘记自己。
“萧郎,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她轻声呢喃,踢翻了木凳。
萧砚冲上前,却只抓住一缕飘落的发丝。看着她渐渐失去生机的面容,他的眼前突然闪过无数画面:她在御花园赏花时的浅笑,她喝药时微皱的眉头,她为他缝制香囊时专注的眼神……原来那些他以为的逢场作戏,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渗入他的骨血。
颤抖着打开第一封信,字迹娟秀,却字字诛心。他终于明白那些伤口的来历,明白她为何总是半夜惊醒,明白她眼底偶尔闪过的落寞从何而来。原来她早已爱上他,原来她为了他,放弃了自己的身份,放弃了一切。
手不受控制地打开第二封信,上面写着她因思念家乡,所以自尽。没有半句怨言,没有半句指责,甚至还在为他着想。萧砚只觉眼前一黑,踉跄着扶住桌子。泪水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也晕开了他最后的倔强。
此后,未央宫的铜漏依旧日夜不停地滴水,只是再也没有人会在深夜等待一碗安神汤。萧砚再也没有立过皇后,坤宁宫成了他一生的禁忌。每当月圆之夜,他总会独自坐在御花园,望着天上的明月,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穿着西域服饰的女子,在月下翩翩起舞,眉眼含笑。
而西域的草原上,人们常常会在夜里看到一位身着中原服饰的女子,她的手中握着一封信,信上的字迹早已被泪水晕染,却依然清晰地写着:“萧郎,若有来生,愿与君相识于江湖,再不入这深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