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京枝西菁

第38章

第38章

正是她疑惑失神的刹那,不远处的小院忽然打开,有个年老妇人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而后慢慢地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盛怀宁还没反应过来,骤然手腕一紧,谢离拉着她后退了几步,悄无声息隐匿在树后。

霎时,她清清楚楚看到谢离衣袖口的血迹。

“你……”

“嘘。”

谢离轻轻摇头,压低声音对她说。

“先走。”

她被谢离拉着离开这处院子,直走了百米开外,盛怀宁刚从谢离手中挣脱开,就见他踉跄地扶稳了树干,轻轻咳嗽了两声。

她这才想起谢离似乎是受了伤,蹙眉问了一句。

“太子殿下,可有大碍?”

暗卫说着谢离下了江南,谁知还没过四五天,便见到他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京城,非但如此,身上还受了伤。

她与谢离交过手,自然知道谢离的武功与她几乎不相上下,出行江南身边必然还跟了许多暗卫,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却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找个地方……”

谢离说话的声音都多少有些不稳,他才说了半句,盛怀宁忽然察觉到身旁落下几分凉意,隐匿在暗处的脚步声纵然极轻,还是被她听了个清楚。

有人来了。

她眼中浮起几分警惕,还没等她握住袖中的软剑,面前突然落下几道阴影,几个身穿黑衣的暗卫拿了剑,目标明确直指谢离。

他们身上的杀气太重,落地之后更是没有半句废话,眨眼到了谢离近前,似乎看不见身侧的盛怀宁一样,手中的剑直逼谢离喉咙。

谢离疲倦的神色陡然收了起来,他手中的长剑引出避开几人的攻势,打出一掌击退最前面的两个暗卫,而后运起内力,轻飘飘地落再在盛怀宁身后。

盛怀宁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就被塞过来一把长剑。

谢离轻轻咳嗽了两声,语气清雅又似理所当然地落下一句。

“盛小姐,有劳了。”

对面一群暗卫见状,登时毫不犹豫地转身变了攻势,朝着盛怀宁袭来。

一把长剑偏着她侧脸过去,刺客运了内力,强劲凌厉的掌风让盛怀宁眼神一凛,顾不上回头计较谢离给她引来的危险,衣袖一甩,她干脆利落拎了长剑扎进那一堆暗卫里缠斗起来。

直至和这些人交手,她方才知道他们的内力到底有多强,个个都是训练有素出手毫不拖泥带水的顶级暗卫,剑术内力无一不精,招招狠辣,是抱着必杀人的想法来的。

她应对了几招,知道今日只怕不会如以往遇到的刺客一样好对付,稍稍停顿了一下,她转而将谢离的剑扔了,抽出自己身上的软剑,飞快地挽着剑花,剑锋一扫,最前面的暗卫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徐家的剑法是最锋利又最适宜在此时用的。

何况徐家的剑法不外传,这些人对上招式并无多少应对的办法,一时也有几分慌张,几人对视了一眼,仍是毫不犹豫地朝她打过来。

但盛怀宁辅以内力,将徐家的剑法用到极致,没过一会,最前面的暗卫被她刺中一剑,应声倒地。

而后她逐一攻破,剑尖轻而易举地挑开前面的几个人,直逼最后,也是一直攻势最强的那个人而去。

她自然看得出这个人才是他们的头目。

对方被她凌厉的剑锋逼得后退了几步,抽出自己身上的匕首,想趁盛怀宁不注意暗算她,谁料刚伸出手,一道暗芒闪过,盛怀宁拔了头上的簪子精确无误地刺中他的手腕。

“啊——”

他惨叫一声,扔了手中的匕首。

“盛府大小姐。”

对方喊出她的身份,威胁道。

“你可当真要和我们作对?可想好后果了吗?”

端是随便来的几个人内力都如此之强,可想而知背后的人更是深不可测。

盛怀宁眼中闪过几分诧异,为何对方竟然如此清楚她的身份。

“现在你自己主动离开,别再掺和进这件事,我们就当没见过。”

对方又开口。

“不然,哪怕过了今日,盛小姐和你的家人也将永无宁日……”

他似乎看穿盛怀宁的讶然和犹豫,阴冷地下了最后一句威胁。

“盛小姐可考虑——”

一句话还没说完,嗖的一声,对面飞过来一把匕首,精准无误地刺穿他的喉咙。

头目死不瞑目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盛怀宁一回头,见谢离扔出那匕首之后,又倚着树干半阖了眼。

“我瞧着太子殿下这伤也不严重,还有力气杀人呢,方才怎么知道甩这么个烂摊子给我。”

盛怀宁捏了帕子将软剑上的血痕擦拭干净,一边回头瞥了谢离一眼。

谢离轻轻笑了一声,头顶的太阳顺着树林的缝隙照下来,他伸手轻轻地挡过,一边道。

“性命攸关的事,孤一向谨慎。”

这人一开口就用盛怀宁最在意的盛家来拿捏她,万一盛怀宁真动了心思把他扔下走了,这些人今日抱着要杀了他的心思,必然会更猖狂地喊人来,他一个人未必能应对,若是盛怀宁来了他还受了伤九死一生,才真是得不偿失。

“既然盛小姐都帮孤将这些人处理了,不如再带着孤寻个偏僻点的酒楼。”

他身上的伤还得好好处理。

盛怀宁瞥他一眼。

“眼下已经离京城不远了,殿下何不着人将您送回去。”

“还不是时候回东宫。”

谢离摇头。

“您的暗卫呢?”

这样寻酒楼的小事竟然能让谢离麻烦到她头上?

“都折了。”

都折了?

盛怀宁略有讶然地看过去,见他神色不似作伪,一时也想起方才那些暗卫的身手,的确不太好对付。

可江湖中什么门派也没有这么多这样本事的高手。

如果不是江湖,那敌人在哪?

朝廷?

“刚才那些人……”

“有劳盛小姐了。”

盛怀宁话说到一半,又听见谢离微一勾唇,懒懒地说道。

这便是不想答她的话了。

盛怀宁眼神微顿,随即止了声走上前,一手扶过谢离下了山。

有些事知道的多未必是好事,何况这本不该和她有关系。

上京之外几里的地方有个偏僻的客栈,盛怀宁神色自若地递过去银两,带了谢离去二楼的雅间。

她谎称自己割破了手,让客栈的掌柜备下了些药,一回过头,谢离随意扔了外袍,中衣撩到手臂上,露出半截冷白的胳膊。

盛怀宁还未来得及避开神色,目光一转,看见那手臂上被利刃划开,有些狰狞的伤口。

还在一直往外渗着血。

谢离连眉头都不皱,将手中的药递给她。

“还是要有劳盛小姐。”

盛怀宁刚想推拒,目光掠过他几近透明羸弱的面容,想起山林之中哪怕刺客就在眼前,也倚着树桩子不得不休息一二的样子,料想他应当伤的不轻。

她眉心微微一拧,到底是走上前接了他的药,为他手臂上细细清理着伤口。

刀口并不深,但看谢离的样子却像是伤的很重一样。

“还有别的伤?”

她利落地用纱布给胳膊的伤绑好,一边问道。

谢离摇头。

那便是内伤了。

盛怀宁一边走神地想着,却没见见原本倚在软榻上闭目假寐的谢离睁开了眼,一双眼沉沉地看了她片刻。

“今日盛小姐怎么有空去那偏僻的地方?”

“我若不去这一场,只怕太子殿下今天是在劫难逃。”

她手下动作不停,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

“这自然是说明孤和盛小姐有缘分。”

什么缘分?

一见面就引敌的缘分?

盛怀宁腹诽着,谢离又道。

“所以盛小姐今天是去护国寺上香?”

盛怀宁刚要顺着这个理由点头,就听见谢离又不慌不忙地说。

“还是……此行目的就在山腰,是为了找云姑姑?”

云姑姑,那位住在半山腰,之前伺候在先后身边的嬷嬷。

盛怀宁眼神不动,略疑惑地问。

“太子殿下在说什么?”

“想说你听不懂?”

谢离微微倾了身子,那一双冷冽的眼透出几分清明和锐利,有如实质一般,似乎已经看透她的想法。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你想找云姑姑探孤的消息,以此拿捏把柄来威胁孤,对吗?”

他一针见血地点明。

盛怀宁将伤处理好,终于擡起头对上谢离的视线,不躲不避。

“太子殿下,可不要信口胡诌。”

“孤怎么会信口胡诌。”

谢离微微一笑,散漫地倚回去,一边道。

“让孤猜猜,是不是你发现了,孤已经知道你云佩作伪一事?”

盛怀宁袖中的手微微一动。

竟是要在此时和她摊牌了吗?

若是谢离咬着此事不松口,她用他身上的伤来威胁,不知道胜算……

“盛怀宁。”

谢离像是窥探到她的想法一样,骤然扬眉开口。

“孤不是你的敌人,无需防备孤至此。

也不必时时刻刻想着,怎么杀了孤。”

想法被拆穿,盛怀宁清了清嗓子,似想缓解这当下有些凝着的氛围。

“云佩是假的便罢了,这并非是什么大事,孤亦没想着追究。”

这么轻易要掀过?

盛怀宁心中正琢磨着,听见他又说。

“反正你也猜得到,当时孤会去傅府,会答应救你,是因为江二来了信。”

这话谢离是第一次和盛怀宁摊牌,但她眉目不见丝毫惊讶。

这并不难猜,她在谢离踩着傅府外的青石板走到她面前说要保她的时候就多少料到了几分。

她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让只见了一面的谢离公而众之地说。

盛家女,孤保了。

唯一的可能是,谢离受别人所托,才赶在那个时候过去了。

只当时她也只是猜测,后来见了江敛的来信,才多少肯定了几分。

“孤当时骗过你,隐了这件事,你也骗了孤,这便算作扯平了。”

谢离说着擡起头。

“云佩盛小姐无需再给孤,孤想利用盛小姐除去魏家,盛小姐也需要除掉魏家,这本身……就是一桩平等的合作。”

他这才算是直白剖析给了盛怀宁当时的情况。

云佩本就是他隐了真相得来的,实则盛怀宁就算不求他,不在当时和他合作,他一样会救盛家。

盛怀宁抿着唇,刚要说话,又见谢离低头看她。

四目相对之下,谢离问。

“孤如今只想知道一件事,你选择和孤合作,到底是想从孤身上,得到什么?”

“当时已说的很清楚,是为让殿下保盛家一年……”

“是与不是,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盛小姐比孤更清楚。”

谢离扬声打断她的话,一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最开始他的确信了盛怀宁的话,以为她是想让盛家安安稳稳地在他庇护下走过这一年,可后来,从盛家翻案开始,有些事已经初见端倪。

她口口声声说让傅泽安接案查办,可从找人证到引人入局到最后翻案,几乎是她一手操办处理。到后来凉城县事端开始,她目标明确直指兵符,谢离便知道自己看轻了这个贵女。

盛怀宁从来没想过会让他保盛家一年,她找他合作,图谋的从来不是这,她另有目的。

或者说,保下盛家,借他的手做一些事只是其一。

她真正要合作的目的,要利用他做的事,还被她好端端地藏着,没被别人看出半分端倪。

沉寂。

屋内自谢离说出那句话就开始沉寂下来。

不说话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她找上谢离,的确并非全然为了保盛家。

“是为何呢?盛怀宁。”

谢离又问了一遍,似乎执着地想要个答案。

或者说,他的确好奇。

为什么是他,因为他手中有足够的权势能支撑着她去做这件事?

那又是什么事,陪着她的江敛做不到,手握兵符的盛家也做不到,偏偏要是他。

须臾,盛怀宁低敛了眉眼道。

“殿下看过凉城县的事情之后,心中可有想过什么?”

“地方官吏腐败,该换。”

“只是如此吗?”

她静静地反问,在谢离要开口之前又道。

“贪污腐败并非只有凉城县有,我们看到的,所能窥见的只是冰山一角,殿下所言固然有理,但臣女以为,此事之根本不在此处。”

“那在哪?”

是植根于南明江山之下,从立朝开始,就由上而下就有的腐朽。

盛怀宁抿唇,并未将这句话说出口,指着外面一处道。

“殿下瞧外面那处建到一半的屋子。

屋子由木头筑起,若是此时遇了多雨的时候,底下腐坏了,是继续由着它筑在那,等高楼倾倒的那一日,还是早些由根拔起,全然换新呢?”

屋内安静片刻,谢离偏头看过去,轻声道。

“不换的东西就一定会腐朽吗?盛小姐……太自信了些,孤却觉得不会。”

盛怀宁瞳孔微微缩了一下,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朽木未必不能用,用了朽木也未必会全然崩盘,孤觉得这朽木用了也最少能撑过许多年,至于许多年之后的事,谁说得准?

你我能不能看到都不一定。”

一旁沙漏流逝的声音响在耳边,谢离淡声补充,语气笃定。

“盛怀宁,你想改旧制。”

不止。

这皇城之下的旧制植根在南明的腐朽里,改了也无用。

但这话盛怀宁并不说出来,谢离便以为她的想法的确如此,自顾自道。

“一朝有一朝的宿命,有些事情非人力可改。”

“这伤口明明看着要溃烂,若依殿下所言,是觉得它不会烂到根里,那又何必去治,何必去用药,由着它继续伤着就是了。”

盛怀宁极淡的语气里似乎显出几分嘲意,又隐隐带了几分锐利。

谢离微微阖了眼。

“这不一样。”

如今朝制于他而言,好与不好,变与不变,都没什么区别。

反正他没想过去做皇帝。

这一朝南明宿命如何,能走到什么地步,由着走下去便是。

“若是如此,殿下在凉城县内,何故去管那些百姓?”

已摆到他面前的苦难他无法无动于衷,但旧制依在皇朝之下,好和不好,他觉得可有的变动都不大。

他只在能做到的范围里,问心无愧即可。

谢离敛了眉眼刚要说话。

“这些东西若是不改,留在皇城之下,总有一日也是栋折榱崩。”

“可如今孤看到的与盛小姐不一样。”

“殿下看到了什么?”

隔着寸余的距离,盛怀宁坐在软凳上,几乎是一个俯视谢离的姿态,或者是,想从他眼中,剖开他内心的想法。

“河清海晏,富庶繁荣。”

是当真如此?

还是他只装作看不到摆在面前的满目疮痍,故意要说这样的话。

答案几乎不言而喻。

屋内一时又安静下来,盛怀宁袖中的手紧了又紧,几乎是死一般僵硬的氛围流淌在二人中间。

谁也不肯为此退半步,或者说,都在等着对方妥协。

“今日派来刺杀殿下的人,是皇室里的吧。”

须臾,盛怀宁微微晃动了一下手上的镯子,笃定地道。

偏生她怀疑到朝堂之上的时候,谢离岔开了话题要她来找酒楼。

皇室之中有谁呢?

四王府,谢知,或者……皇帝。

四王府和谢知养不出如此厉害的暗卫,她只斗胆一猜,能猜得出,派来要杀他的,是那位坐高台,整日慈爱对他的“父皇。”

一结合今日谢离阻拦她去找云姑姑,便又能猜得到,她面前的谢太子当真不是今上亲子,今上对他也明面的宠爱也未必是真的。

京中沸沸扬扬传过的流言,从不空xue来风。

“殿下,今日……”

盛怀宁自袖中拿出一道金光闪闪的令牌。

那是方才在缠斗之中从暗卫身上掉下来的。

她认过了,是今上暗卫特有的令牌。

所以才敢斗胆做了这么大的猜测。

“嘘。”

谢离伸出一只白净的指头,轻轻抵在她唇边。

温热的触感一触即逝,谢离道。

“剩下的,可不能轻易说了。”

这是认了她的猜测。

盛怀宁心中一松,紧接着又不解。

既非亲父,为何这么多年明面上宠爱谢离,偏生又要派人杀他,而谢离明知道,却从无反抗,甚至连主动夺权的意思都没有。

宫中流言传过那么久,今上制止过,偏生太子又的确非血亲,身上不流着谢家的血。

“孤的想法不会更改。”

言下之意,纵然她拆穿了今上对他的刺杀暗算,他也不会有夺权的想法,有拆旧制去换一重新的想法。

“盛小姐,容孤提醒你一句,无需事事强求做到最好。”

他不明白为何盛怀宁如此执着,但仍然开口,试图劝阻她。

“臣女与殿下一样。”

须臾,盛怀宁站起身,淡声回了一句。

她的想法亦不会改变,纵然有些地方被谢离曲解了,但如今亦无解释的必要,反正,她从没有回头路可走。

ps:小谢的想法是会慢慢改变的,我私以为这是一个两个人都在成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