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至这句话说完,屋内二人都齐齐沉默下来。
他们没再就此说下去,或者说知道说下去亦无用,反倒只会将这一时表面的平静打破,撕开这背地里的虚伪和尖锐。
片刻后,是谢离主动挑开了话题。
“孤临走时听闻江二如今已入了翰林院了,不知现在如何?”
盛怀宁极通透,当即缓了声音道。
“劳殿下挂念,二哥前日就去了翰林院,一切安好。”
二哥?
谢离眼神微微顿住,半晌颔首,又问。
“盛小姐……和江二的亲事,是什么时候定下的?”
盛怀宁不知晓他为何突然问这话,但回想了片刻后,开口答道。
“约摸……有四五年了。”
早些年的时候,她尚且小,盛家之外就有不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这门亲事。
盛家权势摆在这,连皇帝都在有时盛相面前提及他这个女儿,盛家为了防止日后皇帝指婚,也不想因为亲事惹来太多非议和麻烦,就早早地未雨绸缪,给江敛和她定了亲事,把一众想上门谈媒的人都挡下了。
只这事也只有江盛两家和楚瑜知道,为免惹麻烦,盛怀宁在此时亦没多说。
四五年……
谢离稍稍阖了眼,半倚在软榻上。
“太子殿下为何……”
“盛小姐和江二关系很好。”
两人的声音落到一处,盛怀宁勾唇笑了笑,目光亦有些温和,与方才和他针锋相对之时的样子全然不同。
“我和二哥自幼一起长大,二哥待我极好。”
“孤料想也是。”
他略孤冷的声音落在屋内,燃着的熏香缕缕白烟飘过,盛怀宁从他眼中一时看出几分恍惚。
这位谢太子,在走神。
她还没想清楚,忽然又听他问。
“盛小姐……喜欢江二……算了,当孤没问。”
他话说到一半,又骤然止住,盛怀宁猛地擡头看他,不知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为何要问她喜不喜欢江敛?
“孤之前听泽安说,你和盛公子跌落山崖之后,似乎记忆有损,是吗?”
盛家并未刻意对外说过她忘了些东西的事,可盛之珩生前和傅泽安关系仍算尚可,他知道也并非什么奇怪事。
“的确如此。”
听得她承认,谢离看着她平静恬淡的面容,语气有些涩然。
“寻太医看过吗?”
盛怀宁不知道为何说这话时,谢离看向她的目光那样沉,连语气似乎都有些颤。
而她更是不明所以地跟着心里涩了一下。
“看过了。”
她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低下头轻声道。
“这一年父亲寻过很多大夫看过。”
到底是怕她受什么影响,盛相夫妇只比她更急。
“只是没什么用。”
记忆受损是她忘了一些想忘的东西,而不该忘的,她的身世,她要做的事,她认识的人,一个都没忘。
所以盛怀宁有时候想,忘掉的那些是不是未必是好的,她为了保护自己,所以将那些往事忘了个干净。
“不如等回去,孤让顾颐去盛府为你看看。”
须臾,她听见谢离如是说。
盛怀宁下意识拒绝。
“有劳殿下,但是不必了,这些东西,臣女觉得随缘即可。”
“随缘……”
谢离喃喃了一声,袖中的手攥着,又问她。
“可若是,盛小姐曾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人呢?”
熏香袅袅,秋日的夕阳顺着窗棂洒进来,尽然谢离随意倚在软榻,语气更是散漫,但盛怀宁竟骤然觉得,他问话之时许是有几分认真的。
“若是当真重要之人,会忘吗?”
她敛下眼,一字一句地说。
有一瞬间,她只以为谢离窥见过她的往事,亦或梦境,才会问出这样的话。
昨夜梦醒,她又在梦里记起些江南的往事。
是日前才在梦中叫着她去莼湖看蓝雪花的少年,倚在徐家高大红墙外,手中把玩着一块玉佩,往昔肆意张扬的眉眼里尽是漠然和散漫。
她站在局外,看着他对面的姑娘似低头在说着什么,身上拢着浓重的哀伤,无措,一滴清泪顺着滴在她衣袖上,半晌,只见他低头看向她,手一松,那上好的玉佩碎在地上四分五裂,飞溅起来的碎片蹭着刮过她手背,在白皙的肌肤上划出一点血痕。
而他只仿若看不见一样。
“那便算了吧。”
至一句话落,便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那是谁呢?
盛怀宁看着姑娘转过身,倚在红墙之外呆呆愣着,她认得出,那是年少的“徐沅。”
所以有什么是不能忘的吗?
盛怀宁想没有。
屋内一时又陷入死寂,须臾,谢离擡头看她,见她漂亮的侧脸上拢起几分脆弱,忽然心里一疼。
只这失态只片刻,盛怀宁已收拾好了情绪。
“时候不早了,臣女再不回去,爹娘该担心了。”
谢离几不可见地颔首。
“今日多谢盛小姐。”
“殿下客气。”
至一句话说过,她已擡步离开。
谢离在身后看了她片刻,疲惫地阖上眼。
“去喊顾颐过来。”
屋外暗卫得了令,没过半个时候就把顾颐从皇宫带出了上京。
顾颐一进雅间就敏锐地闻到了血腥味。
“这是……谁受伤了?”
他蹙眉,目光落在谢离身上,瞥见他手臂上缠着的纱布。
“您这是……”
顾颐发现最近谢离受伤似乎尤其频繁,早先才从凉城县回来的时候,胸前挨了一剑,转眼还没休养好,他下了江南,回来又带了一身伤。
要不是他每次和谢离交手都败在他手下,只怕现在都要怀疑谢离这两年的武功都退化了。
是不是近些些谢太子气运不好,该是找个日子去看看黄历了。
如是想着,顾颐走到桌案旁落座。
“回来的路上遭了暗算。”
谢离言简意赅地带过。
“这不是才过了四天,您这么快从江南赶回来了?”
“徐家没人。”
“为何?”顾颐闻言疑惑地问。
这么大一个宅院家族,能没人在家?
“下人说徐家主带着夫人和小公子回了娘家探亲。”
谢离说着也冷笑一声。
早不去晚不去,偏偏赶在他去了江南的时候人不在家,这巧合只能让他想到一种可能,是不是徐家提前知道了他要去的消息,才赶在这个时候避开了。
可徐家……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份呢?
他目光凝了凝,喊顾颐道。
“再开两副药方。”
他指的是旧疾的事。
“您走时不是才开足了半个月的吗?”
“在路上掉了。”
他回来的路上一路都在遇刺,连自己都受了伤,怎么还来得及管药的事。
“您这是……不打算回去了?”
“再等几天。”
谢离低头想了想,道。
“还是……宫中吗?”
顾颐看他这幅神色,已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
谢离阖了眼没说话。
“殿下,您早知道……”
顾颐忍不住开口。
早知道此一行去江南,提及那些关乎先后的往事,皇帝必然会又起杀意。
皇帝未曾想过把皇位给他,这么多年更是提防着他去江南,时时刻刻担心着他和外祖一家“勾结”来夺他“谢家”的江山。
他这么多年对谢离明面上的好,一则为平衡朝中时局,二则为……对先后那点疯癫的情爱。
他予谢离太子位,但也只准许他待在太子位。
日后帝尊皇位,他早另有人选。
这么多年对他又爱又恨,但凡他去江南,他要离京,总能受到各自各样下了死手的追杀。
可他在京中好好待着,皇帝又金银权势毫不吝啬。
真是矛盾又可笑。
谢离擡手止了顾颐的话。
“你开方子就是,孤自有打算。”
谢离如此说着,顾颐也只能住了口,一边任劳任怨地开着方子,一边听他问。
“盛怀宁的失忆,还能有办法治一治吗?”
失忆?
顾颐顿时擡头看他,眼中划过几分错愕。
“看不出吗?”谢离蹙眉。
顾颐的医术已然是太医院一众太医里很好的了。
“殿下这话说的,我没给她号过脉,只观面相怎么能知道她有没有失忆。
我是太医,不是城东那招摇撞骗的算命。”
“那若是她……忘掉了一些事,还有记起来的可能吗?”
谢离若有所思地问。
“是只忘了一些往事,还是什么都忘了?”
“只忘了一个人。”
“那许是她自己想忘。”
顾颐下意识地应声。
等话说完,忽然感觉屋内温度都降了些,他登时后背一凉,回头看去又见谢离倚着软榻没应声,没有任何异样。
“错觉了?”
顾颐一边喃喃道。
谢离没理会他,等顾颐开完方子要走之时,谢离忽然自身后说。
“去查一查。”
“查什么?”
“四王府当年的案子。”
“您怎么突然想……好嘞。”
顾颐话问到一半,谢离已阖了眼懒得听他再说,顾颐索性闭了嘴,退出去查案子去了。
但刑部的事他懂的也不多,此事虽然谢离喊他去查,最后自然还是都堆给了傅泽安。
这日晚间,傅泽安亲自来了一趟,从刑部理来了厚厚一些卷宗,递给谢离。
“说是当时四王府的郡主和盛小姐起了冲突,在玉湖边上,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盛小姐把人推下去了。”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傅泽安尚且不是刑部尚书,此案不由他经手,自然也只能经过后面的记载看一些消息。
“既是她把人推下去,当时为何没定罪?”
“自是因为没有人证和物证。”
傅泽安下意识说。
“没有人证,那就不能确定是盛怀宁把人推下去的。
泽安,你主刑部理案子,凡事需要讲究证据,连这些错还能犯吗?”
谢离看过去一眼,手挑开卷宗,一边回道。
傅泽安当即正色道。
“殿下说的是。”
一边答着,傅泽安一边在心中暗道不好。
月前尚书府内,他看在江二的面子上随意给盛怀宁说了一句好话,尚且得谢太子一句训斥说“不要心软。”
转眼这客栈内,他只照着卷宗读了两句,谢太子就迫不及待地道。
“要讲证据。”
傅泽安一边叹着,一边回想着说。
“但当时四王府的郡主的确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的玉湖摔了下去,再加上当日二人的确起了些冲突,郡主摔下湖之后被人救起来已经咽了气,四王爷和王妃好一阵哭,可因为实在没有证据,此事最后也只能定了郡主失足。”
“起了什么冲突?”
盛怀宁的性子,在外这么谨慎的人,三句话有四句都说的滴水不漏,还能和谢妍起冲突?
他虽然和这个堂妹交集不多,但多少也知道是个算得上低调温柔的人,整日深居简出,怎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能碰在一起?
“听说是郡主……对盛夫人出言不逊。”
“嗯?”
傅泽安回想着道。
“郡主好像说了一句什么,‘你那短命早该死的母亲’。”
这话的确是过了头,可谢妍为何要这样说?
谢离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心中思忖着。
还是一句“短命”。
盛夫人明明活的好好的,为何谢妍要说她短命?
是只随意气急的一句话,还是……这句话有别的指代意思?
“不过我听说……此事还掺和着些别的内幕,被皇室悄悄压了下来。”
“什么?”
“郡主被从湖里捞出来的时候,脸色青紫,手腕上有一道血线,皇上看到之时就面色大变,将当时救起郡主的人都杀了灭口,我也只是偶然听当时理案子的前任尚书说……好像是中了毒。”
“什么毒?”
“红障。”
傅泽安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语气多有几分讳莫如深。
实是红障失传太久,又是前朝的毒,于这一朝来说,是不能提的东西。
“谢妍为何会中红障?盛怀宁给她下的?”
谢离蓦然想起当时他怀疑的,那些盛怀宁和前朝的纠葛。
可他父皇对先朝更加讳莫如深,若是盛怀宁当真在当时下了红障,凭他父皇的性子,只怕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为何竟是悄无声息地揭过了此事。
“这倒不清楚了,总之当时盛小姐没受半点罚,四王府闹了一桩还被皇上下命不准再提,而且红障的事知道的人也不多,所以……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只是傅泽安敢和谢离说出来,其实心中已经有九分把握这事是真的了。
谢离若有所思地盯着卷宗看了片刻,目光落定在最后的时间上。
南明十三年,十月二十。
他去江南的那一年,在青楼查案遇见徐沅,恰是南明十三年的十一月。
谢离捏紧了手中的卷宗,片刻后朝傅泽安道。
“回吧。”
这日盛怀宁面色如常地回了盛府,先是着人去三皇子府问了楚瑜的情况,回来之后刚要歇下,外面就有婢女回禀道。
“江二公子来了。”
盛怀宁擡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此时已过了快戌时了,江敛平日里少有这个时辰来找她的。
她疑惑地站起身走出去,院子里月色如华,清然的光辉洒落在江敛一身青色的衣衫上,他负手站在外面,长身玉立。
听得脚步声,江敛回过神,眉眼之间的疲惫在见到盛怀宁的时候一扫而空,他温声道。
“宁宁今天去了宫中,阿瑜如何?”
“瑜姐姐服了药已经无大碍了。”
盛怀宁走上前,猜想他今日过来就是担心楚瑜的事,当即道。
“那便好。”
江敛轻轻颔首,又问她。
“你今日离宫后,去了哪?”
“护国寺。”
盛怀宁略一犹豫,还是将自己要去做的事说了出来,也言及后面遇见了谢离,只把二人的对话稍稍掩了些没与江敛说明白。
听她说过,江敛温和的眉眼溢出几分担心。
“宁宁,太莽撞了。”
他自是多少了解几分谢离的,盛怀宁此番去山中探他生母和身世的事,被他知道只怕多少要计较几分的。
“我也没想过他会回来。”
盛怀宁轻轻蹙眉,明明暗卫都说了他下江南,谁也没想过他恰好在那时候回了京城,还那么凑巧在山中遇见了她。
见她这幅样子,江敛一时也不忍心责怪。
“不过他既然今日没说什么,你也没探到什么,救了他一命想来他也不会追究。
下次再遇着这种事,提前说给二哥,他如今盯你和盛府盯得紧,这些事二哥去做,会更方便些。”
虽然他们不必怕谢离,但江敛仍是不想盛怀宁在此局中,受到哪怕一点威胁和危险。
盛怀宁知晓江敛担心,一时也没拒绝,轻声答应下来。
“二哥今日……是刚回来吗?”
她见江敛身上仍着了一身官袍,语气也透出几分疲惫,当即问道。
“是。”
江敛点头,话音顿了顿,才说。
“今日翰林院,出了一桩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