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刘妧指尖划过“抛尸乱葬岗”几个字,锦纸被戳出个小洞,纸毛粘在指腹上。
“传旨,明天去乱葬岗,把那些无名奴的骨头收回来,用锦灰裹着,埋在这署牌下。”她声音发哑,“让他们听听,啥叫‘生籍’。”
老吏张仓捧着印泥盒的手一抖,印泥溅在盒边,晕成个暗红圆点:“陛下,这……这会不会不吉利?尸骨见光,怕招邪祟。”
“啥叫吉利?”刘妧抬眼扫过空荡荡的造籍处,“让他们连名字都没留下,烂在土里喂野狗,才是最大的不吉利。”
天刚亮,“奴籍改革署”前的红绸被风掀得猎猎响,露出陈阿娇设计的署牌。
阳光照在上面,断链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条刚挣开的锁链。
几个老奴蹲在牌下挖坑,铁锹铲起的土块里,混着些细碎骨头渣——是去年从乱葬岗收来的。
“慢点挖。”刘妧蹲下身,捡起块指骨大小的碎骨,“轻着点,别碰疼了他们。”
陈阿娇递过块锦布,布上绣着“安魂”二字:“用这布裹着埋,他们听着孩子们读书声,能睡踏实。”
日头爬到窗棂时,“锦纸造籍处”的“奴籍打印机”“咔嗒咔嗒”转着,鲁直改的车轴齿轮蹭着锦纸,印出的字迹边缘带着细碎毛边。
张仓蹲在机器旁,手指戳着滚动的锦纸,眉头拧成疙瘩,唾沫星子溅在机器上:“这玩意儿哪有竹简实在?印歪了个字,难道把锦纸撕了?竹简刻错了,刮了重刻就行!”
“张叔,您看这姓名栏。”陈阿娇掀开机器盖,露出预留的刺绣位,针脚大小的格子整整齐齐,“印完了,让他们自己绣名字。绣歪了也没事,是自己的字就行——总比竹简上的‘某奴’强,连歪的资格都没有。”
张仓的手指在刺绣位上划了划,触到锦纸的纹路,没再说话,转身搬了把竹凳,坐在机器旁守着,像在看自家的耕牛。
一个瘦小的影子挪进门,是阿芽。她麻布衫的袖口磨烂了,露出细瘦手腕,手藏在袖里,攥得指节发白。刚从织锦坊赶来,身上还带着染料的酸气。
“过来。”陈阿娇招手,指着铜盆里的清水,盆沿的锦灰釉料泛着青,“这是‘锦布洗手盆’,脏水一进就变色,洗干净了,才好拿绣线。”
阿芽怯生生伸出手,掌心的茧子厚得像老树皮,指缝里嵌着靛蓝染料渣——是昨天织“防褥疮锦”时蹭的。
她把手伸进盆里,水“哗”地漫过手腕,盆沿的釉料瞬间变成深紫,像块发乌的瘀青。
“再换盆水。”陈阿娇又倒了盆清水,“洗到釉料变白,才算干净——绣名字的手,得干干净净的。”
阿芽换了三盆水,盆沿的釉料才褪成清白,她的手泡得发皱,像片被水泡胀的锦叶。
“阿芽。”陈阿娇拿起绣线塞进她手里,线是汉地桑丝混越人苎麻,软中带韧,“这线,是你和姐妹们织锦剩下的料,纺成了线,够你绣十个名字。”
阿芽的手抖得厉害,线从指缝滑落在地。她慌忙去捡,指甲缝里的水顺着线往下滴,砸在地上。
“我……我不配……”她哽咽着,眼泪砸在线团上,“我娘死的时候,监工说‘奴的名字,写在纸上都嫌费墨’,只能刻在墓碑上,还得是无字碑,怕冲撞了贵人。”
陈阿娇蹲下身,捡起线团重新塞进她手里:“现在不用怕了。这锦籍,比贵人的家谱还金贵,你的名字绣在上面,风刮不着,雨淋不着,谁也不能抹掉。”
日头正盛时,“奴隶医馆”里药香混着芸香飘满室。诊床是锦灰砖砌的,砖缝里嵌着细锦线,像打了道结实的补丁。
老中医李时珍正给个病奴诊脉,手指搭在“锦线脉枕”上,枕里的芸香簌簌落在病奴枯瘦的手背上。
“这脉枕的‘医’字,”他对旁边的阿芽笑,指腹蹭着枕上的纹路,“是太后教的越人刺青针法,一针一针扎进锦布里的,洗不掉。就像你们的痛,得一点点治,急不得——前儿有个奴说‘这枕比监工的鞭子温柔’,可不是么。”
阿芽摸着脉枕,指尖划过“医”字的弯钩,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她染了风寒,监工只扔给她块冻硬的窝头:“死不了就接着织,锦可等不起人。”
“李大夫,这枕……真的是给我们用的?”她小声问,声音像蚊子哼。
“你摸摸这锦布。”李时珍拿起块换药的布,布上的藤纹绕着汉地的药草纹,“是阿月带着你们织锦的姐妹织的,说‘用我们自己织的布换药,才不算白受苦’。前儿阿星发烧,就躺在这床上,盖着这布,退了烧,还说‘比家里的破棉絮暖十倍’。”
后堂的桑小娥正用“锦纸药方”抓药,药方边缘的锦线编码像串小锁。她拿着药方对药童念叨:“这编码,是按每个奴的生辰编的,错一个线头都对不上。”
她举起张药方,指着编码:“前儿有个监工想冒领药,说‘我家奴病了’,编码一对,生辰差了三年,被我赶出去了。他还骂‘奴也配用药?’我就说‘你不配替奴领药,滚’!”
学堂里的日头斜了些,“奴童蒙学馆”里读书声像刚破壳的雏鸟,叽叽喳喳的,吵得檐角的麻雀都飞了。
三十个奴童围着“锦布黑板”坐,黑板摸起来软乎乎的。粉笔是锦灰拌石膏,写上去“沙沙”响,像春蚕啃桑叶。
“三七二十一!”越人奴童阿星举着“锦线算盘”抢答,算盘珠是锦灰瓷的,缠着红绳,拨起来“哗啦”响,还带着点瓷哨的音,“先生,我算得对不对?这是我爹教的越人计数法,用您教的汉地数字,一样对!”
“不对!”个穿补丁短打的汉地奴童突然喊,他叫小石头,爹是烧窑的奴,“你刚才拨珠的时候多拨了一下!我数着呢!”
阿星把算盘往桌上一磕,珠子“啪”地跳起来:“才没有!这是阿勇叔给我编的竹框,比你们的木框轻,拨得快,不算赖!不信你看——”他重新拨了一遍,珠子落得又快又准,“你看,还是二十一!”
小石头撇撇嘴,捡起地上的粉笔头:“算你对……不过我写的‘人’字比你好看,先生说的!”
陈阿娇捧着“锦籍课本”走进来,课本封面的“人”字,左边是汉隶的撇捺,右边是越文的曲线,像两个孩子手拉手,指尖还碰在一起。
“你们看这‘人’字。”她翻开内页,锦纸插画上,耕者握着越人的竹犁,犁尖翻着土;织者踩着汉地的织机,锦线绕着梭子,“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衣,不分汉越,都是人。”
她指着画里的奴童:“他们能认字,能算数,你们也能。阿星刚才算对了,小石头字写得好,都是本事——记住,你们不是物件,是能算数、能写字的人,跟锦市的书生一样,都能有出息。”
阿星突然举手,算盘珠“啪”地掉了一颗,滚到刘妧脚边——她刚进门,正站在门口听。
“太后,那……我们以后能考功名吗?”阿星的脸憋得通红,声音发颤,“就像锦市的书生那样,戴方巾,穿长衫,不用再织锦、烧窑?”
刘妧弯腰捡起算盘珠,珠上还沾着点阿星的汗,湿乎乎的。
她把珠子塞回阿星手里,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能。只要你想学,这算盘珠敲出的数,就能敲开功名的门。”
她转向小石头:“小石头,你呢?想不想考功名?”
小石头使劲点头,辫子甩到脸上:“想!我想考功名,回来教更多奴童写字,让他们都知道自己叫啥!”
学馆的影子拉长时,阿芽捧着块锦布跑来,布角被她攥得发皱。
上面用红线绣着“阿芽”两个字——“阿”字的左耳旁绣得太大,像个歪歪的小辫子;“芽”字的草字头,一根长一根短,像刚冒头的草,旁边还绣了朵越人水神花,花瓣绣得太大,快把名字盖住了。
“绣……绣好了。”她喘着气,胸口的补丁随着呼吸起伏,“线是我攒了三天的血,混着桑丝纺的,李大夫说……血线绣的字,太阳晒不褪色,雨水泡不掉。”
刘妧接过锦布,指尖触到线结的疙瘩,硬邦邦的。
烛光下,血线泛着微光,映得“芽”字的最后一笔像片刚冒头的嫩叶,带着点怯生生的绿。
“这花绣得好。”她笑着说,指腹蹭过花瓣的纹路,“水神花护着你的名字,以后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比刻在石碑上结实。”
陈阿娇取来“生籍锦匣”,匣底铺着阿月织的“安神锦”,锦上的云纹绕着越人藤纹,像层软乎乎的被子。
她把锦页放进去,匣盖“咔嗒”扣上,锁舌弹回的声音脆生生的。
“这匣,以后就放你们的名字,跟皇家的玉牒一样金贵。”她摸着匣面的锁,“钥匙在你们自己手里,谁也不能动,包括我和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