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阿芽突然“扑通”跪下,膝盖砸在砖地上,发出闷响。她磕了个响头,额头的红印子像朵刚开的花:“陛下,太后,我娘要是知道……她的娃有名字了,在锦匣里,不用再写‘某女奴’……她肯定能闭眼了。”
掌灯时,建章宫的御案中央摆着阿芽的血线锦页,旁边是新铸的“生籍新印”,印钮的断链锦绳缠着根细红线——是从锦页上抽的,线头上还沾着点血痂。
陈阿娇展开“生籍锦牌”,牌上刻着“病有所医,幼有所学”,边缘用锦线锁边,线是汉地的红与越人的蓝缠在一起,像给字镶了道双色金边。
“尚方署做了万枚。”她指着牌角的小孔,孔里穿了根红绳,“穿在脖子上,就医时亮出来,医馆的人就知道该给你拿啥药;学馆里丢了,凭牌就能找着人——再也不会像以前,丢了个奴,就像丢了根草,连找的人都没有。”
卫子夫捧着《生籍初定册》进来,册页上贴着百来张锦布,每张都绣着名字:有的像阿芽那样用血线,有的用染料,蓝的、紫的、黄的,还有的用炭笔描了再绣,歪歪扭扭,却都透着股使劲往上长的劲。
“首批入籍的千人里,有三十七个是去年乱葬岗的遗孤。”她指着最末张,锦布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芽,旁边用炭笔写着“阿禾”,“这是阿芽的弟弟阿禾,才五岁,不会绣,就画了个小芽,说‘跟姐姐的名字一样,都是草,能长高’。”
刘妧拿起印,往册上盖,印泥落在阿芽的锦页旁,红得像朵花,把“芽”字的嫩叶映得更绿了。
“明儿把这册挂在造籍处最显眼的地方。”她望着窗外,学馆的读书声还隐约传来,混着阿芽低低的哼唱,“让每个来入籍的奴都瞧瞧——这就是‘人’的样子,哪怕歪歪扭扭,哪怕带着血,也是自己的样子,比啥都金贵。”
远处的蒙学馆里,阿星正教阿禾用算盘算“一加一”,算珠碰撞声里,混着阿芽低低的哼唱。
她唱的是越人古老的歌谣,词被改了,一句一句,像刚冒头的草:
“有名字的孩子,能找到家;
有名字的草,能长高啊……”
芒种那天,“锦合养老坊”刚揭了牌,牌上“锦合”二字是陈阿娇写的,“锦”字带点汉隶的筋骨,“合”字掺了越人藤纹的软,像两只手牵在一块儿。
刘妧与陈阿娇刚踏进院门,就见几个老奴躺在“锦藤摇椅”上晒太阳,摇椅“咯吱”轻响,藤条间缠的锦线在阳光下闪,像撒了把碎银。旁边石凳上,坐着个穿旧朝服的老宦官,是宫里退下来的老周,正给老奴阿翁读《孝经》,声音慢悠悠的。
“周公公,您也来凑热闹?”陈阿娇笑着走过去,指着摇椅上的锦线刻度,“这刻度能量身长,阿翁说跟天禄阁的量书尺一样准。”
老周放下书卷,指腹蹭过摇椅的藤纹:“陛下说了,宫里的老人,坊里的老奴,都该有个舒坦地方待着。我年轻时给先帝磨墨,阿翁年轻时给尚方署织锦,说白了,都是伺候人的,如今能一块儿晒太阳,算缘分。”
阿翁从摇椅上坐直些,露出胳膊上的旧伤,疤像条褪色的锦线:“周公公,您那墨香,比监工的鞭子好闻多了。”
院角的“锦灰食堂”里,厨役老钱正往大锅里撒锦芯米,米“簌簌”落进沸水里,腾起的热气裹着米香,飘得满院都是。
“这‘锦芯米寿粥’里拌了锦线碎末,”老钱用长勺搅着粥,勺沿的锦纹被蒸汽熏得发亮,“太医说,锦线烧过的灰能安神,比单喝白粥强。”
陈阿娇正指挥着分餐,“锦瓷分餐盘”摆了两排,一排刻着“老奴”,一排写着“宫老”,盘沿都用琉璃釉料烧着“老弱优先”。
阿翁颤巍巍捧过餐盘,指腹摸到盘底的字——“阿翁”两个字,釉料泛着浅青,像刚冒芽的草。
“这辈子,头回吃饭有自己的盘子。”他声音发颤,粥勺碰着盘沿“叮当”响,“以前在锦坊,几十人围着个大木盆抢,谁手慢谁挨饿。”
旁边的老周也端着餐盘,盘底刻着“周明”,是他的本名,多少年没人叫过了。“我在宫里也一样,”他舀了勺粥,“伺候主子用金碗,咱用破瓷片,哪敢想有自己的盘子。”
老钱听见了,往两人碗里各多盛了块枣泥糕:“现在不一样了,盘底的名字,比金碗金贵。”
后堂的“锦布寿衣坊”里,阿月带着女眷们正缝寿衣,线头“簌簌”落,混着点芸香的气。
寿衣用的“往生锦”铺在长案上,经线是汉地桑丝,白得像云;纬线是越人苎麻,青得像溪,织在一起,倒像幅水墨画。
“这料子软和,”阿月捏着针,线穿过布面几乎看不见针脚,“老人穿了舒服,走的时候不受罪。”
陈阿娇坐在案边,正往衣领绣“魂归”二字,银线在布上走得慢,针脚密得像锦缎的经纬。“魂归的‘归’,得多绣两针,”她抬头对众人笑,“让他们知道,不管以前在哪儿受苦,这儿都是家。”
老奴阿婆摸着寿衣下摆的“引路纹”,指腹在纹路里蹭来蹭去——那纹路是用她儿子的血线绣的。二十年前,她儿子在锦矿累死,血染红了矿渣,她偷偷攒了点,藏在枕芯里,如今终于能绣在寿衣上。
“这线……”她声音发哑,眼泪滴在布上,晕开个小水点,“跟我儿的血一个色,他走的时候,我连件像样的寿衣都没给他缝,就裹了块破麻袋。”
旁边坐着个老宫女,姓苏,头发白得像霜,正帮忙穿针:“我懂你。我当年在冷宫,见着小皇子没的,也是裹块旧棉絮……现在好了,有这往生锦,走得体面。”
阿婆突然抓住苏宫女的手,布上的血线蹭到她手背上:“苏姐姐,你也绣件吧,咱一块儿选料子,你的用桑丝多些,软;我的用苎麻多些,牢。”
苏宫女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好,咱绣成一对,跟年轻时的帕子似的。”
“记忆锦墙”前围了圈人,墙上嵌着块块“生平锦牌”,锦灰铜的牌面被摸得发亮,像无数张笑皱的脸。
阿翁的牌上刻着字:“三十岁,织锦百匹,获监工赏锦线袜一双;五十岁,教小奴织锦,被骂多管闲事;七十岁,住锦合养老坊,首尝自家名字的餐盘。”
刘妧站在牌前,指尖划过“锦线袜一双”的字样:“阿翁,这双袜子,您记了四十年?”
阿翁坐在轮椅上,喘着气笑:“那时觉得是天大的恩宠,现在才知道,不如这牌上的名字金贵——袜子会破,名字刻在这儿,风吹雨打都在。”
陈阿娇递过“锦线刻刀”,刀柄缠着红锦线:“陛下,刻下阿翁的愿望吧,他念叨好几天了。”
刘妧执刀,刀头在牌底的空白处顿了顿,慢慢刻下去:“愿来世,生而为织锦师,不为织锦奴。”
刻刀划过锦灰铜,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啃着新叶,又像锁链断开的脆声。
老周凑过来看,指着刻字:“我也有个愿,刻在旁边成不?”他想了想,“愿来世,生而为书童,不为伺候人的奴。”
养老坊的影子漫过门槛时,阿翁在摇椅上睡着了,脸上带着笑,手里还攥着块锦芯米糕,是老钱下午给的。
他身上穿的“锦线寿衣”被晚风拂起一角,“引路纹”在夕阳下泛着血线的微光,像条发亮的小路。
刘妧轻轻为他盖上“往生锦被”,被面绣着汉越共有的“轮回纹”,桑丝的白和苎麻的青绕在一起,像两团云抱成了团。
“他说,就想在摇椅上走,”陈阿娇把阿翁的“生平锦牌”从墙上取下,放进锦匣,匣底铺着他织了一辈子的锦线样本,红的、蓝的、紫的,“说这儿晒得着太阳,听得见周公公读经,比哪儿都好。”
老周站在旁边,手里还捧着《孝经》,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刚读到‘老有所终’,他就走了,是听着了。”
坊外的空地上,老奴们和宫里的老人们围着“记忆锦墙”坐,苏宫女领着唱越人的安魂歌,调子软乎乎的,老周用汉话跟着和,阿婆把阿翁的锦牌抱在怀里,像抱着个熟睡的孩子。
“这歌好听,”苏宫女拍着阿婆的手背,“比宫里的哀乐暖,像哄孩子睡觉。”
阿婆点头,眼泪落在牌上:“他该高兴了,牌上有名字,寿衣有引路纹,还有这么多人送他。”
掌灯后的建章宫,阿翁的锦牌摆在御案中央,旁边是新制的“往生锦册”,册页上绣着阿翁的小像,像个笑眯眯的老神仙。
陈阿娇翻着锦册,册中用锦线记着阿翁的生平,连他三十岁得的那双锦线袜都写了进去。“阿月说,每个老奴的册子里,都要留半页空白,”她指着空白处,“让活着的人写念想,这样他们就不算真的走了。”
卫子夫捧着《养老锦障册》进来,册上贴着养老坊的图纸,标着“宫老住东院,奴老住西院,食堂、寿衣坊共用”。
“首批住进来的有五十个宫里老人,五十个坊里老奴,”她指着册末的签名,“老周和阿婆还合签了‘共守锦墙’四个字,说要一起给新来的老人讲阿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