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南苑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碎雪沫子乘着风势往窗棂缝里钻,翊坤宫正殿的鎏金暖炉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殿内几分微妙的凝滞。
乔瑾拢了拢身上月白色的掐金丝披风,垂眸侍立在列,看皇后娘娘指尖拨弄着翡翠护甲,慢条斯理地将茶盏推到唇边。
殿内环侍的嫔妃们各怀心思,锦缎裙摆拂过青砖地的声响都透着小心翼翼,直到皇后用银匙轻轻搅了搅盖碗里的普洱,才漫不经心地开了口:“昨儿内务府递了折子,说南苑的围场已清整妥当,今年的冬猎,也该预备起来了。”
话音刚落,立在东侧的丽昭仪便轻轻嗤了一声,那声音不大,却像根细针似的刺破了寂静。
她今日穿了身石榴红蹙金宫装,鬓边斜插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眼神斜斜扫过站在前列的乔瑾,嘴角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皇后娘娘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要说这冬猎啊,皇上不带哪个主子,也必定得带着咱们宸嫔妹妹——”
她特意将“宸嫔”二字咬得极重,尾音拖曳着几分酸意,“谁不知道妹妹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就说前几日那些蕃国上供的贡品当中,皇上将那支东珠步摇,可是把君心殿的门槛都晃得发亮呢。”
旁边的常才人下意识地捏紧了帕子,眼尾偷偷瞟向乔瑾。
丽昭仪这话里的刺谁都听得明白,明着是捧,暗里却在说乔瑾得宠挡了旁人的路。
果然,她话锋一转,语气更冷:“就是不知今年妹妹去了,又有哪些姐姐得留在宫里‘静养’了——毕竟猎场上地方小,皇上的眼风啊,怕是顾不过来那么多呢。”
殿内瞬时静得能听见暖炉里炭块爆裂的轻响,几位低位份的嫔妃都垂下了眼,不敢接话,唯有贤妃轻轻咳了声,用团扇遮了遮唇,似是想打圆场。
乔瑾一直垂着眼,指尖微凉,却在丽昭仪话音落下时,缓缓抬了头。
她没去看丽昭仪挑衅的目光,反而转向主位上的皇后,声音清清淡淡,像檐角未化的薄雪:“昭仪姐姐说笑了,皇上带谁去冬猎,向来是看围场规制与祖宗规矩,臣妾这点微末恩宠,如何担得起‘必定’二字。”
她顿了顿,眼角余光瞥见丽昭仪脸色微变,又接着道:“何况能得赏,不过是皇上瞧着臣妾伺候皇上高兴,皇上高兴了,这底下的这些东西自然也愿意赏赐一些,姐姐若是喜欢这东珠,妹妹等会儿可将东珠送给姐姐。”
这话柔中带刚,既撇清了“恃宠而骄”的嫌疑,又暗讽丽昭仪若有本事,该自己去争宠,而非在此搬弄是非。
丽昭仪的脸“腾”地涨红了,正要发作,贤妃已笑着开口:“宸嫔妹妹这话说得是,冬猎本就是君臣同乐、强身健体的事,皇上心里自有考量。
说起来,本宫倒是想起前年冬猎,丽昭仪那手骑射可是技惊四座呢,今年若去了,定能再让皇上眼前一亮。”她这话看似夸赞,实则将话题引开,也暗暗提醒丽昭仪注意分寸。
旁边的淑嫔怯怯地插了句:“是啊是啊,昭仪姐姐的骑术在咱们宫里可是数一数二的……”
话没说完就被丽昭仪一个冷眼瞪了回去,顿时缩着脖子不敢作声。
去年到底如何,她们不清楚,贤妃还能不知道嘛?
丽昭仪觉得贤妃这根本就是故意的!
但要是贤妃知道丽昭仪心里面是怎么想的,恐怕只会冷笑一声,嘲讽道:你的那些破事,本宫才不会记在心里。
殿内的鎏金暖炉烧得依旧旺,炭火气裹着淡淡的龙涎香弥漫开来,却驱不散丽昭仪眼底那抹淬了冰的笑意。
她穿的石榴红宫装在一众素色冬衣里格外扎眼,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侧身的动作轻轻晃动,碎钻般的光刃恰好落在乔瑾素净的面颊上。
“说起来,”丽昭仪拖长了语调,指尖慢悠悠地划过茶盏边缘,眼尾斜睨着乔瑾,“宸嫔妹妹若是去了猎场,可会骑马打猎?”
话音未落,她忽然抬手捂住嘴,肩头抑制不住地轻颤起来,那串笑声像檐角冰棱断裂般脆生生的,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瞧我这记性,”她故作惊慌地眨了眨眼,面上堆起歉意,可那双杏眼里的讥诮却藏都藏不住,“妹妹从前是……宫女出身,怕是不只骑马打猎不熟,旁的那些个……”
她猛地顿住话头,又用帕子掩住唇,笑得更厉害了,仿佛说了什么极可笑的事,余下的话虽未出口,那“上不得台面”的意味却已在殿内悄然弥漫。
周遭的空气瞬间凝固。
几位低位份的嫔妃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常才人捏着帕子的手指泛白,贤妃轻轻摇着团扇的手也顿了顿。
乔瑾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蜷起,月白色披风上的金丝绣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同情,有好奇,更多的却是看好戏的漠然。
乔瑾抬起眼,眸光平静得像寒潭,直直撞进丽昭仪那双写满轻蔑的眸子里。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抬手理了理鬓边微乱的发丝,那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镇定。
“昭仪姐姐说笑了,”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半分动怒,“臣妾确实是宫女出身,入宫前别说骑马,连正经的弓箭都未摸过。”
丽昭仪脸上的笑意僵在嘴角,指尖刚要勾起下一句嘲讽,却见乔瑾抬眼望来,眸光里漾着一汪清浅的笑意,像初融的春水覆着薄冰。
“姐姐说臣妾不懂骑马打猎?”她微微歪了歪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困惑,“倒是前日皇上在御花园教臣妾握弓时,曾笑说姐姐去年冬猎时那支脱靶的箭,还险些惊了圣驾——”
她话音未落,殿内数道抽气声几乎同时响起,当时很多嫔妃都没有去,所以还从来不知道居然还有这么一回事了。
丽昭仪的脸色“唰”地白过窗纸上的新雪,连鬓边的赤金步摇都跟着颤了颤:“你……你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