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芙蓉塞外客

第49章 别离

 雷冲双眼一懵,继而哈哈笑出声,可也没笑多久,就把帷帽夺过来一把卡在了人头上,望了望四下,小声道:“二郎这是什么意思,你来这一趟,总不可能真是武长史口中所说那样。”

 裴钰:“若的确是她所说那般呢?”

 雷冲脸色立马变了,冷下脸道:“那属下就恕难从命了,此事事关重大,届时朝廷若问责,整个玄甲营怕都要跟着遭殃,望二郎尽早打消此念。”

 裴钰“哦”了声,尾音拖得略长,平白添了点意味深长的意思,立即转身道:“那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雷冲却又一慌,迈出一步扬手道:“且慢!”

 裴钰顿下步子,转头,隔着薄纱,望着面前这个由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得力干将,沉默不语。

 雷冲抓耳挠腮,欲言又止几次,终是道:“二郎决定如此轻率,难道不知其中凶险吗?”

 “我知道。”裴钰道,“我都知道。”

 “那二郎这是……”

 裴钰笑了声,望着身后的无边夜色,嗓音低沉发冷:“先前老师对我说,困住我的不是儿女情长,而是这盛京牢笼。他那话实在没落空地上,我今日若不来这一遭,明日便成这笼中困兽。老雷,你说,你若是我,你来是不来。”

 雷冲一听这话,彻底明了,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心一横抱拳行礼道:“属下懂了,属下……愿为殿下马首是瞻。”

 裴钰却转身对他一拱手,笑道:“雷统领错了,此时你是君我是臣,是裴某愿为雷统领马首是瞻。”

 雷冲爽朗一笑,对身后部下低声吩咐了些话,对方听完便回到营中,等出来,手中便抱有一件寻常士兵所穿玄甲。

 雷冲接过戎装交给裴钰,裴钰上了马车更换,等再下来,便成了玄甲营万千将士中的一员,若用布巾将脸一遮,真能瞒天过海。

 武芙蓉眼眶红了红,替他将衣襟褶皱的地方捋平,悄声道:“二郎出门在外,一切保重。”

 裴钰也不避讳人,照着她的脸颊便亲了口,柔声道:“瞧这可怜巴巴的,真成小媳妇了,以前分别也没见你对我这么难舍难分。”

 武芙蓉强作镇定,语气里却仍带哽咽:“这次不一样。”

 裴钰明知故问:“哪儿不一样?”

 武芙蓉说不出所以然,咬唇不语。

 裴钰揽着她的肩抱了把,轻拍着她的后背道:“别难受蓉儿,没什么不一样的,等我将那边的局势定下,我就回来找你,顺带向老头子讨快封地,咱们不在盛京待了,先去逍遥段时日,再说以后的事。”

 武芙蓉点点头,哭腔已出,悄然回抱了他下,低声说:“我等你回来。”

 裴钰又紧紧搂了她片刻,俯首深吸一口她身上的香气,自己的声音一时也有些哽咽,却笑道:“我走了啊,不准哭,当心没人哄。”

 武芙蓉被气笑,轻轻锤了下他的胸膛:“快去吧,雷大哥都要等急了。”

 裴钰这才松开她,指腹在她眼角拭了下,最后说了句:“天冷别在外,赶快回去歇着,趁着天黑也好掩人耳目,省得被有心人看出端倪。”

 武芙蓉点头。

 回营里的路上,雷冲看裴钰那副一步三回头的不值钱样子,表情跟见鬼似的,百思不得其解道:“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裴钰一双眼睛仍直勾勾盯在武芙蓉身上,脸也不转道:“不明白什么?”

 雷冲:“你说你们两个之前都闹成那样了,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怎么现在又变得这么如胶似漆,跟离了对方活不了似的,我是真想不明白。”

 裴钰转回脸白他一眼:“你个大老粗你懂个什么,我们那叫有情人间的小打小闹,越闹感情越好,是情趣,知道不知道?”

 雷冲冷哼一声:“情趣?我看是有病,你们两个都病得不轻。”

 裴钰抬腿就是一脚:“放你娘的屁,你才有病。”

 雷冲捂着屁股叫唤:“你这部下当的不行啊,以下犯上,得五十军棍!不对,八十!”

 裴钰再度抬腿:“来我再踹几脚凑个整。”

 “滚滚滚!”

 回城路上,天色逐渐翻出鱼肚白,马车在寒风中疾行,将冻得冰冷的路面,碾出两条笔直车辙。

 绿意满面忧虑,听着抽泣声,看着从上车便泪流不止的武芙蓉,忍不住道:“女郎别哭了,您想开些,殿下只是去打仗,不是不回来了,虽然说不能同您一块过年了是有些恼人,但咱们也不急于这一时对不对,您和殿下的日子还长着呢,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武芙蓉将脸别向一边,顿了顿,哑声道:“不,你不懂。”

 绿意:“奴婢不懂什么啊?”

 “你不知道,我这不是难过,我是……”

 高兴啊。

 武芙蓉高兴的简直想捧腹大笑。

 她终于把他给弄出去了,一步一步,抽丝剥茧,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接下来只需要等他将这场仗打完,她就能和他好好玩这场游戏了。

 她迫不及待想看他绝望时会是什么表情,当多年心血付诸东流,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他会有什么反应,她真是,等不及要欣赏。

 武芙蓉双肩哆嗦着颤抖着,拼命去克制上扬的嘴角,闭眼去想:“二郎啊二郎,你可千万别怪我,你原本可以完全不管我,将我扔在璇玑府自生自灭,我永远只会为你当牛做马,做你手里最忠心最锋利的那把刀。你也可以不将我从桃源村带回去,让我余生只在山水间逍遥,你我二人死生不复相见。可是你都没有啊,你把我带走关起来,百般折辱煎熬,终于得到一个听话懂事,可以供你随时发泄欲-望的玩意儿,可人啊,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些代价吧。”

 “你将一个正常人变成疯子,便要准备好,被一个疯子反咬一口。”

 武芙蓉越想笑,眼泪便越多。

 ……

 大军启程半月,晋王的行踪终于被朝廷重视。

 老皇帝原本以为二儿子心中憋屈,故而不愿出门,便也未曾多想,随他在府里待多久,甚至由于愧疚心作祟,还赏了一堆稀罕东西供他解闷,虽然每次都是武氏代为领旨,但他也可以当作是儿子还不愿与他和解,一时除了叹气,也没别的想法。

 直到连除夕夜宴都没请到人。

 三个最疼爱的儿子,一个禁足,一个下落不明,一个与他怄气。

 裴忠看到宴上空空如也的席位,当场震怒,坚定认为无论如何他与老二都是亲父子,再大的恩怨,至于连顿饭都不愿意陪他这个做父亲的吃,于是派人即刻前往晋王府,吩咐就是将人捆住,捆也要捆到宫里来。

 结果很显而易见,捆是捆不来的,因为晋王不见了。

 不仅不在晋王府,整个盛京翻出个底朝天,也找不到有关他裴二丁点影子。

 知子莫若父,裴忠稍一思忖,便知他去了哪里,愁得差点当场咽气,同时也感到庆幸。

 幸亏派人去搜了,否则就由那个武氏那样遮掩下去,他还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几时。

 裴忠也想将武芙蓉抓起来,严刑拷打一番,不为逼老二现身,就为泄气。

 可他到底只是想想,他也知道,若真那样干了,那可真是彻底断了他与老二父子间的那点情分,此生再无修好可能。

 正月十五,上元节,又是一年漫天鹅毛大雪。

 前线传出捷报,晋王裴钰秘密随军抵达边境,当日反攻突厥,大获全胜,殿下带兵乘胜追击,逼得突厥大军拔帐退军三百里,兵败如山倒,东突厥可汗气得吐血三升,直言:“他裴忠的儿子才是儿子!我的儿子都是猪狗!”

 上元节满街热闹,年味儿尚存,处处花灯如潮。

 武芙蓉没有去看花灯,而是去了茶楼。

 托了上元节解除宵禁的福,茶楼夜间更为喧嚣,人声鼎沸,惊堂木一响,讲的还是那出快被盘出包浆的楚汉相争。

 只不过风向又变了,小人还是小人,英雄的地位却略有动摇,一出书讲完,茶楼炸开了锅,青年才俊争相发表见解——

 “我如今觉得项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真英雄还得是咱晋王殿下,能把突厥可汗气吐血个人物,千百年间,唯此一人耳!”

 “虽然在下对兄台你前半句不甚认同,但晋王殿下的确真英雄,真豪杰也,当得天下男儿效仿。”

 “二位可别说了,我自从听完前线战情,我这圣贤书是一天也读不下去了,敢问不惑之年习武可还来得及?玄甲营可会要我?”

 “这……兄长若可,小弟亦可。”

 “你们都可,那我也可,保家卫国且先不说,起码进玄甲营,能日日得观晋王殿下风采!”

 ……

 乱七八糟,各种各样的声音,齐齐灌入武芙蓉耳朵,听得她头疼。

 茶水注入杯盏的清冽声响在其中,稍稍压下了些嘈杂的烦闷。

 冯究收回手,将茶壶轻轻放下,望着对面那张紧闭双眸,微蹙眉头的红粉朱颜,温声道:“累了?”

 武芙蓉慢慢睁眼,嗓音慵懒疲倦:“有点。”

 她端起茶盏,小呷一口茶水,语气略微发沉:“所以你快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能接这趟单子的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