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入宫
春日至,冰雪消融,大地回春,晋王府中葱郁满园。
明月台处处好景,也处处寂静,透露出比冬日还要明显的萧瑟,了无生机。
忽然间,一只锦雀划破寂静,从树下飞快掠过,直冲树冠,啼叫声清脆动人。
这动静惊到了树下呆坐的女子,女子原本神情麻木,两眼无神,听到叫声后,跟恍若梦醒似的,眼睛瞬间亮了,起身便去追锦雀,嘴里大喊:“二郎!二郎!二郎你等等我!”
绿意因早膳被克扣一半菜量,特地去厨房理论了一番,刚回来见武芙蓉这副样子,便知又犯病了,心一急连忙追着解释:“女郎!女郎您看错了!那不是殿下!那只是一只鸟啊!晋王殿下镇守漠北还没回来呢!”
武芙蓉却不管不顾,坚称那就是裴钰,疯疯癫癫继续去追,还笑称:“就是二郎,二郎变成鸟来找我了,二郎放心不下我,特地回来看我。”
绿意急得泪花子直冒,脚一跺继续追:“哎呀!女郎!”
晋王裴钰坠崖身亡之事乃为京中重密,没几个人知道,朝廷对外一律宣称晋王远在漠北尚未归来,晋王府人亦是不知。
绿意能知道,也是被王免再三交代考验过,为了能照顾好武芙蓉,也为了防止此事从她口中泄露,不管怎么着,有个知情人在身边,该捂嘴时就捂嘴,起码保险些。
故而在王府其他人看来,武芙蓉之所以从北境回来变成这样,肯定是因为她被晋王抛弃了。
也是,都那么多年了,谁还没个腻的时候,晋王宠她,他们这些下人愿意将她当成王府半个女主人看,现在晋王不要她了,也就没人乐意再正眼瞧她,日常该克扣克扣,反正又无需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唯一一个知晓全部内情的绿意,既想哭又得忍耐,好不容易追上武芙蓉,跪下便一把抱住她的双腿道:“女郎您清醒一点吧!奴婢求您了,那分明只是一只普通的鸟,不是晋王殿下变的啊,殿下在漠北没有回来,您都不记得了吗!您仔细想想!”
锦雀飞入云霄,转眼没了踪影,武芙蓉抬起眼睛,沐浴在春日温润的暖阳下,眼神出现片刻清明,喃喃道:“那不是二郎,二郎没有回来……”
“是啊!”绿意哭道,“您都想起来了吗,殿下他,留在那儿了!”
永远留在那了。
武芙蓉感到头疼欲裂,缓缓蹲下身体,双臂抱住自己,脸埋膝上。
绿意知道她这是都想起来了,心中又苦又涩,抽泣道:“您说您二人这到底是什么命,原先好好的,突然有天便不好了,您说走就走,殿下也跟换了个人一样,把您捉回来想尽法子折磨您,现在好不容易修好,偏又逢上这种事情,这该叫人……叫人如何言说。”
武芙蓉没有再同疯癫时那样大哭大笑,她的反应很平静,可抬起脸,眼中的悲伤又浓厚到宛若即将溢出,任谁看了都只当她爱惨了晋王。
她便是顶着这样一副深情不寿的神情,眼一眨不眨,喃喃道:“大约这便是有缘无分罢,只愿来生,我能与伯言再度相逢,再续前缘。”
绿意一听便唬住了神,哭也没心思哭了,泪一抹赶紧握紧武芙蓉的手劝慰:“您可千万不要想不开,殿下他,他都已经那样了,您又是何苦呢,日子总要往前看的,您还那么年轻,不能在这道坎儿上过不去啊,何况奴婢在这世上连个亲人都没有,就您一个知心人,奴婢是希望您能越过越好的,您可千万别做傻事啊。”
绿意越往后说,越是泣不成声,最后不禁抱住武芙蓉大哭道:“女郎,其实奴婢也害怕,以后我们可怎么办啊,殿下不在,我们会被人欺负的,他们一定会把我们赶出王府的,我们到时候该怎么办。”
殊不知,武芙蓉听到“赶出”二字,嘴角竟浮现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巴不得早日被赶出去。
自己跑容易引起嫌疑,勾起一堆麻烦事,被赶出去可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她必须要想出一个办法,能光明正大和晋王府摆脱牵扯。
姓裴的已经死了,只要她能从这里出去,她此生便是彻底恢复自由身,和他,彻底没有瓜葛。
春日阳光这般好,一定要早点出去才行啊。
梦寐以求之事就在眼前,一切都太过美好,美好到不真切,武芙蓉都要流出泪来了。
这时管事带领一帮婆子丫鬟出现,对着主仆俩堆笑问候。
绿意经历了这些时日的世态冷暖,性子变得强硬许多,全不似过去那般好拿捏,看清来人是谁,脸一冷,起身挡住武芙蓉道:“你们来这干什么,不都嫌明月台晦气不愿来伺候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觉得反正殿下不在,终于按捺不住,想将我们主仆二人赶出去了?”
管事忙道:“哎哟,绿意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同是当下人的,我们何德何能敢将主子赶出去,你这话真是折煞人啦,再说殿下虽尚未归京,但却记挂着女郎呢,这不,宫中刚刚来了车马,说要接女郎入宫,陛下点名要见,越快越好。你瞧,我身后这帮都是来伺候女郎梳洗的,事不宜迟,咱们赶快沐浴更衣,准备进宫面圣。”
绿意一惊,这下不知该作何反应了,转头呆呆瞧着武芙蓉。
武芙蓉神色淡然平静,朝她伸出只手。
绿意会意,忙将人扶起来,低声道:“怎么办女郎,要进宫吗?”
“进啊,”武芙蓉轻声道,“抗旨不遵是重罪,如何不进。”
绿意一时捋不清其中各种曲曲绕绕,只觉得心里腾起股不祥的预感,几番欲言又止,终道:“那咱们去换身衣裳吧。”
“不必换了,就这身,挺
好的。”武芙蓉道。
绿意瞪圆了眼睛,打量了遍武芙蓉身上沾泥带草的衣裙,又打量了遍她歪斜凌乱,无一珠翠点缀的发髻,哭丧着脸:“女郎是在跟奴婢说笑吧,这样一身,莫说面圣,就是出门上街也使不得啊,这实在有失身份。”
武芙蓉笑了下,笑容苦涩,抬头看着艳阳道:“我算什么身份,到了皇帝跟前,谁能有身份,皆为蝼蚁罢了,如此这般前去,或许还能给自己博出个一线生机。”
绿意听不懂这话,但隐隐感觉到,这一趟入宫,肯定没好事发生,女郎虽疯癫,但清醒时与过去还是没有差别的,听她的准没有错。
……
太极宫。
御案上摆满了美酒佳肴,裴忠手捧画像,对着画像上一身如火胡服,俊美英武的儿郎道:“钰儿啊,你看,父皇备了你最爱吃的一桌菜,还有你爱喝的葡萄酒,父皇都给你摆上了,你快吃快喝,不要跟父皇客气。”
伺候在侧的宫人屏声息气,躬身给画像夹菜倒酒,虽说不是头回见这场面,但还是禁不住头皮发麻。
少顷,方贵入殿叩首,轻声道:“回陛下,武氏带到。”
裴忠头也未抬,看着画像说:“让人进来。”
他在心里暗下决心,心想倘若看到那女子一身光鲜,大可不必试探,直接赐死。
可当人被带到,裴忠抬起眼,竟是瞬间愣了。
只见站在殿中的女子身形消瘦如柴,一身旧衣潦倒脏乱,乌发间半颗珠翠未点,衬得脸色也跟着惨白如纸,昔日那双灵动双眸,也跟着毫无神采,满是死气沉沉的木然,竟如病入膏肓一般。
方贵上前,小声道:“这武氏的疯癫之症时好时坏,好时同平常无异,坏时便大哭大笑,见只鸟都说是晋王殿下,陛下趁着这会儿人算好的,想问什么赶紧问,等会儿便不知又变成什么样了。”
说完又一清嗓子,对地上的人道:“大胆武氏,还不拜见陛下。”
武芙蓉浑身颤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似的,连忙跪地叩首道:“草民武氏,见过陛下。”
声音微弱无力,裴忠险些没有听到。
他看着画像上的青年,不知被刺痛哪根神经,竟再度两眼通红,冷哼一声道:“草民?你算是个什么草民,你有的是本事,有计谋,会打仗,还能让朕最看重的儿子为你去死,你啊,本事可真够大的。”
武芙蓉未语,唯能看到她双肩颤抖,听到哭声压抑,在整个空旷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行了,平身吧,”裴忠不悦道,“今日朕让你过来,不是听你哭的,是想让你再陪钰儿吃一顿饭。”
武芙蓉经宫人搀扶起身,抬脸看到画像,神情倏然一顿,紧接泪如雨下,悲痛难以自持,险些昏迷过去,手伸向画像一昧呢喃:“二郎,二郎……”
裴忠见这情形,再度老泪纵横,哭过一场道:“罢了,钰儿若在,该嫌我这个父亲软弱了,不能再哭了,武氏你也不能再哭,若再哭一声,朕便命人将你轰出京去,日后休想再踏入晋王府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