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芙蓉塞外客

第55章 坠崖

 裴钰便是带着这副茫然的神情,堕入了身后漆黑无垠的万丈深渊。

 但他在最后那一线时间门里,伸手抓住了悬崖的边缘,头脑也在这时开始转动,眼神里迷茫褪去,逐渐转化为不甘的愤怒,极端用力之下,额头青筋和眼珠皆是暴起突出,这导致即便是在暗夜中,他的眼神也异常清晰,一览无余。

 “蓉儿……蓉儿……”

 他瞪着眼睛死死看着她,嘴里一遍遍呢喃她的名字,哪怕再没有多余的一个字,但整个神情里呼之欲出的,都是——“为什么?”

 为什么。

 武芙蓉真懒得回答他,她也并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走过去,一抬脚尖,踩在了他本就沾满鲜血的手指上,一根一根,逐个碾压。

 “都还愣着干什么。”她不耐烦道,“滚干净点。”

 白影们得了她的吩咐,立刻动身消失,转眼无影无踪。

 裴钰见此情形一怔,终于恍然大悟,表情变得不可思议,两眼瞪到最大,眼神中那最后一点光芒也破灭了,空洞的双眸直直瞧着头顶女子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好像怎么看,都无法看透她。

 他忽然呕出一口鲜血,紧扣岩石的手也在这时一松,身体如脱了弦的羽,直直往下坠去,很快浸入黑暗,消失的悄无声息。

 那双金瞳直到最后,所映入的,也是那张他所痴迷的,对他面露憎恨的皎洁容颜。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他想不通,所以死不瞑目。

 眼前彻底干净,武芙蓉收回脚,往下瞧了眼,脸上没什么悲喜在,只觉得竟没发出一声多余嚎叫,这点倒挺讨她喜欢。

 她将手里沾血的匕首也一并扔了下去,扔完便嚎啕大哭,瘫坐在崖边朝下不断哭喊道:“二郎!二郎你回来啊二郎!”

 那边阿吉带兵赶到,看到满地白影尸首,哭声刺耳,顺着哭声找过去,只见武芙蓉趴在悬崖边缘,撕心裂肺的大哭。

 他的头脑当即嗡的一声,感觉大事不妙,冲过去便问:“人呢!主子哪去了!”

 武芙蓉悲痛欲绝,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仍是冲着漆黑悬崖不断呼唤。

 阿吉再傻也不会不懂这代表什么,但根本无法也不愿意去相信,依旧对武芙蓉大声质问人在哪里。

 直到下属将地上的一把沾血卷仞的长刀交给他。

 晋王的刀。

 刀不离手,刀不离手啊。

 若非实在处于下风,武将的刀怎能离手。

 阿吉瞬间门五雷轰顶,抱着刀扑到崖边痛哭出声,大喊:“主子!主子!”

 半个时辰后,王免在山下听说晋王堕崖,两只眼睛一翻,险些从马上掉下摔死,醒来大喘粗气,立即吩咐原地扎营,同时封锁消息,绝不能将此事传到外面去。

 未知崖下是什么,没人知道,从哪可以到那崖下,也没人知道。

 扎营扎了有半个月,找了半个月,结果莫说死要见尸,便是连那山崖的底细,都没摸出个所以然。

 但有一点可以确信,就是那么高的山崖,人如果掉下去,必死无疑。

 王免思虑再三,最终决定在路上写上封密函,另派支队伍快马加鞭,将密函带回皇城,交与圣上察看。

 裴忠看完信的第一反应,他们无从得知,只知后来陛下称病辍朝十日,百官前所未见,一时议论纷纷。

 要知道,陛下为君励精图治,过去病情再重,辍朝不过五日。

 转眼,大军归京。

 王免家尚未归,便被径直召入宫中。

 太极宫中金碧辉煌,本该光彩照人,可或许因年代久远,金砖碧瓦皆蒙一层薄灰般的沉沉暮气,连带着在龙椅上瞌睡的帝王,仿佛也跟着堆陈做旧,变成了投在龙椅上的,一抹转瞬即逝的夕阳。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裴忠抬起脸,苍老的脸上满是疲惫,两眼血丝毕露,顺手抹了把眼睛道:“来了。”

 王免连忙跪地叩首:“微臣见过陛下。”

 “起来吧。”裴忠道,“一路跋山涉水,你也辛苦,不必与朕拘礼,来人呐,方贵,赐座。”

 王免却更加低头,哽咽道:“回禀陛下,臣不敢起身,更不敢落座。”

 裴忠怔了怔,道:“那你就跪着吧,就当不是跪朕,是跪老二。”

 王免身一哆嗦,忙道:“臣有罪,臣惶恐,但凭陛下发落。”

 裴忠一抬手,方贵会意,忙带宫人们退下。

 直等这太极宫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裴忠才沉声问:“老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免便知会有这一天,哪怕他已经在信中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但始终都有当面说清的一天,即便十万个不情愿,他也要逼着自己去回忆当日所发生之事,仔仔细细,再说一通。

 裴忠听完,静默了许久,道:“所以杀老二的,和杀雷冲的,都是同一伙人?”

 王免点头:“衣着相同,基本无误。”

 裴忠却在这时皱起眉头,眼神锐利:“衣着?你们难道只凭衣着下定论,都没有将人仔细盘问过吗。”

 王免身上冷汗一冒:“实在是当时事发突然,贼人行凶之后便火速逃离,留下的同伙皆已咽气,唯一幸存下来的武氏,因受到惊吓,也变得疯疯癫癫,至今都未恢复。”

 “武氏……”裴忠将这两个字在口中咀嚼一遍,冷哼道,“老二尚且身死,她一个弱女子,又是怎么在那种境况下活下来的。”

 王免战战兢兢地说:“自然是受,晋王殿下保护。”

 “放肆!”

 裴忠猛地一捶桌子,声音之大,令王免几乎魂飞魄散,低埋着头一下不敢抬,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说错话了。

 裴忠心里压抑许久的悲痛,在此时倏然决堤,一发不可收拾,竟使得他难以自持君王体面,拳头砸着桌子,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他堂堂一个亲王,意气用事,蠢钝至极!为了保护一个女人,竟能弃自己的性命于不顾,弃江山社稷不顾,弃朕于不顾!他荒唐!”

 “他也不想想他今年才有多大,正值青壮之年啊,该是何等绝情狠心,竟敢让朕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简直枉为人子!朕本以为会看着他领兵回京,看着他骑着大马,威风凛凛的回来,都准备要大肆犒赏他一番,他倒好!没死在突厥人的刀下,为了一个女子的安危,竟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早知如此,我倒宁愿他马革裹尸,好过跌入那万丈深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裴忠越骂越是悲恸,最后老泪纵横,扶额只剩呜咽,无限惋惜道:“我的钰儿啊,我最骄傲的儿子,怎么该落得这么个下场,死不见尸,死不见尸啊,父皇连见你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你说你何苦上那山呐,你何苦……”

 王免亦是抽泣,哽咽劝慰:“陛下节哀,是臣没看好晋王殿下,臣罪该万死,愿承陛下责罚。”

 裴忠哀哭半晌,渐渐平复心情,哑着喉咙缓慢张口:“王爱卿,朕不怪你,朕死了儿子,你也同样死了女婿,你与朕同病相怜,朕怎么都怪不到你头上。”

 “朕只觉得,他既然那么喜欢那个武氏,便不如将人赐死,送去下面陪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