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山巅

　夜晚的云梯山下,风极大，雪沫迷眼，狂风呼啸,似厉鬼在哭嚎。

　武芙蓉感觉自己都要被寒风吞噬了，耳边全是呼呼风声,眼前黑到连带路的苏合都看不见,人和马都成了无头苍蝇，在风雪中砥砺前行,不知尽头，只能凭着直觉辨别方向。

　如此艰难的境况,她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抵达山脚下。

　离得很远,她就听到了马儿隐约的嘶鸣声，顺着声音过去仔细一望,正瞧见原地急得打转的墨麒麟。

　武芙蓉连忙下马,抱住墨麒麟的头安抚了片刻，抬头看向漆黑崎岖的山路，道:“二郎就是去那里了,是吗？”

　墨麒麟无法回答，只能焦急嘶鸣。

　武芙蓉定睛一看,这山路窄且细长，马是走不了的，只能人力攀登。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随即便找地方将两匹马安顿好，之后将身上的衣物系紧，确定风灌不进去，又跺了跺鞋底沾上的雪沫,忙完面朝漆黑山路长呼一口气，抬腿踏上。

　开始还好，不算那么难走，但山路却往上，风雪越大，越陡峭险峻，有些地方甚至与地面垂直成了直角，一不小心栽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武芙蓉越走越艰难，好几次差点朝后栽下去，但都一一咬牙支撑了下来，思绪飘飘忽忽，所持续的唯有抬腿落脚这一个单一的动作。

　直到看见倒在雪地里的那个人，她才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嘴里喊着那人的名字，踉跄艰难地跑了过去。

　“二郎！二郎！”

　武芙蓉扑过去使劲拍着裴钰的脸，又将他半个身子抱到怀里努力给他些温暖，不停呼唤着人。

　不知过了多久，裴钰总算苏醒过来，听到武芙蓉的声音，虚弱又诧异道:“蓉儿？你怎么在这？”

　武芙蓉的样子又急又怕，张口骂道:“我怎么在这？你说我怎么在这！你脑子进水了吗！云梯山你都敢来，什么白影黑影，给雷大哥报仇就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连命都可以不要！”

　裴钰原本昏迷过后脑海混沌，颇有些不知今夕为何年的意味，听完武芙蓉这一番喝骂，人也彻底清醒过来，如被提醒似的，连忙爬起站直，踉跄前行道:“对，白影，我是来追白影的，他们就在这山上，我绝对没看错，蓉儿你快回去，我要去杀了那些白影给老雷报仇。”

　“裴钰你清醒一点！”武芙蓉想去抱住他的腿，但经这片刻停歇，她自己的体力已达极限，再也跟不上了，站起来便又摔坐回地上。

　她动弹不得，无力到只能放声大哭，朝着那道背影怒喝:“你跟我回去！不回去我就死给你看！”

　裴钰的脚步倏然停住，转身回到她身边蹲下，一把抱住她抽泣道:“蓉儿，我没办法回去，我这几日，一闭上眼，就是老雷人头落地的样子，他是因为我才变成那样的，若不能给他报仇，我今生今世必一日不得安枕，即便是死了，也必将不得往生，魂飞魄散。”

　此时指引他登这座山的，已经不是白影了，而是他内心的执念。

　武芙蓉骂过哭过，最后在他怀中安静下来，平复了片刻，哑着喉咙冷静道:“好，你要爬就爬，想怎样便怎样，我不管你了，但我不走，我要同你一起。”

　“蓉儿！”裴钰沉痛万分，内心百感交集，既担心她的安危，又震惊她对自己的感情竟如此贞烈，软下声音哽咽道，“听话，回去吧。”

　“我就是要同你一起！”武芙蓉泪流满面，大声吼道，“你活着我同你一起活，你死了我和你一起死！”

　裴钰听完怔了很久，突然吻了她。

　一个冰冷彻骨的吻，毫不夹杂情丝欲念，可又温柔至极，在此狂风肆虐的冰天雪地中，美好的如同一场幻觉。

　待二人唇齿分离，裴钰举起一只手，看着武芙蓉郑重道:“我裴钰对天起誓，今生今世，唯爱武芙蓉一人，若有朝一日负于她，当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武芙蓉仰面亲了下他一下，缩到他怀中，紧贴那颗噗通跳动的心脏，道:“二郎，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

　“我知道的。”裴钰声音轻柔至极，吻着她的发道，“你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想要我活，我当然会好好活着，我还要和你生儿育女，长命百岁。”

　“现在，蓉儿，”他扶她起来，语气沉下，“让我们去同那些人，好好算这场账吧。”

　二人互相搀扶，沿着山路一步步朝向山巅走去。

　相对山腰毁天灭地的寒风，云梯山的山巅显得异常平静，无风无浪，灿烂星辉倾洒大地，同山腰俨然两个世界。

　裴钰将自己的护心镜给武芙蓉戴上，将她安顿在一块巨石上，告诉她:“我不会让任何人碰到这块石头，你只需在这上面等我，我绝对不会死，我还要带你回去。”

　武芙蓉点头，眼角隐有泪光闪烁，看得裴钰心中抽痛，恨不得再度紧抱住她。

　在此瞬间，他是真的忽然很想抛下一切，什么野心，什么壮志，什么江山，通通都不要了，只想带着眼前女子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过着男耕女织的简单生活，无须大富大贵，只要能够平安稳定，白头偕老。

　他多么爱她啊。

　武芙蓉伸手摸着他的脸颊，噙泪笑道:“二郎，我等你。”

　裴钰攥紧了脸上冰凉的小手，想给她捂热一些，但未等掌心温度传递，他的耳后便出现薄刃出鞘的声音。

　果然，他没看错，白影就是在这里。

　裴钰转身拔刀，借着风力，并未往剑上撞，而是直劈对方握剑的手腕，只听一声惨叫，人手分离，剑脱掌心，游蛇一般的软刃自他脸颊飞过，割出一条鲜红血痕。

　星光下血色与雪色相辉映，裴钰刀不离手，很快遍体血花，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身上的骇人气势，让他看起来犹如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修罗恶鬼。

　可白影却好似越杀越多，开始时分明只在他面前，后来包围在他的四面八方。

　武芙蓉在巨石上坐不住，开始对他提醒:“二郎你身后！二郎！西北方！”

　也多亏有她提醒，裴钰好几次免于重伤。

　但这同样也提醒了白影他们，趁裴钰不备，他们专门分出一伙人，飞到石上掳起武芙蓉便跑。

　裴钰听到惨叫声，转头一望心跳近停，挥刀一扫撇开众敌，飞奔追去。

　白影将武芙蓉掳到了山的背阴处，再往前几步便是未知崖，只要他们想，随时可以将她丢下去，让她粉身碎骨。

　“二郎！”武芙蓉害怕急了，一直在大声呼救。

　裴钰心急如焚，眼看白影后面是万丈高崖，急忙伸手:“你们别动她！有什么都冲我来！”

　白影看向他手里的刀，他立马会意，将刀反手扔往十丈开外。

　其余白影见状，扑上前挥剑欲夺他性命。

　裴钰为了救武芙蓉，只能徒手回击保住命，却又担心杀了人，给武芙蓉带来不测，便深受软刀挖割，承千刀万剐之苦，一步步朝她冲去。

　而他浑然不觉得疼痛，满眼都是背靠悬崖的武芙蓉，口中即便呕出鲜血，也高呼:“蓉儿！蓉儿！”

　武芙蓉半个身子几乎悬在崖边，流泪大哭:“二郎救我！我真的害怕！”

　裴钰听着她的哭声，心如刀绞，心一横大喝一声，伸手抓住数柄软剑，连剑带人扔出百尺之距，拔腿冲向沈芙蓉身旁的白影。

　白影见状，松开武芙蓉，保命为上策。

　武芙蓉被这一松，身体便不由自主朝后栽去，凄厉呼救声响彻山巅。

　千钧一发之际，裴钰及时赶到，一把将她拽回扯到身前，换作自己被靠高崖，替她挡住自深渊传来的彻骨寒意，张臂紧紧抱住了她，给她温暖。

　“别怕蓉儿，没事了，过去了，你看，你现在好好的，我也好好的。”

　裴钰一身一手的血，本身受了多重的伤尚未得知，却柔声安慰她。

　武芙蓉真被吓坏了，在他怀中一直哭，全身发抖，手紧抓住他心口衣襟不松，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裴钰知道她被吓坏了，满心皆是心疼，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好蓉儿，别怕，刚才有惊无险罢了，你放心，以后无论何时，我都会——”

　噗嗤一声闷响传来，他的心口一重，紧接着是凉入四肢百骸，密密麻麻的冷，和疼。

　他低头，静静看着那把插入他心口的短刀，嘴里喃喃继续念出:“保护你的……”

　刀柄熟悉，是他送给她的那把，给她防身用的。

　裴钰的头脑在此刻发麻发木，跟看不懂眼下是什么情况一样，只呆呆盯刀盯了半晌，又僵硬缓慢地抬起脸，呆呆盯着武芙蓉，眼中丁点愤怒质疑也无，有的只是茫然和困惑。

　看了她好久好久，方轻轻启唇道:“蓉儿……”

　武芙蓉将刀一把拔出，抬眼对他对视。

　她脸上干干净净，哪有什么泪。

　连眼睛都是干净的，看着他，像看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头。

　“二郎，”她声音温柔，手抚上他的胸膛，轻轻一推——

　“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