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中间
“不!”
裴钰嘶声力竭的咆哮声吸引来了众多将士,白影们见势不妙,不顾受伤同伴,迅速逃离山坡,身影很快隐没在茫茫雪色中。
剩下的无法撤离的同伙,见状也不犹豫,立即服毒自尽,毫不拖泥带水。
场面一时如鸟兽作散,唯雷冲的头颅,便是如此安静地被丢在血泊中,双眸未合,里面死灰一片,定定瞧着无法聚焦的方向。
盛京的方向,家的方向。
他直到死也想不通,自己虽然谈不上是什么英雄豪杰,但怎么也算征战无数,死里逃生多少回,突厥铁骑都杀不死他,怎么就该在自己人的地盘上,被这软刀子收了命。
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裴钰也想不通,不对,他不是想不通,他是要疯了,他根本无法接受眼前的画面,无法接受躺在地上的,身首异处的这个人,是与自己并肩作战多年,多次生死与共,一手提拔上来的得力干将,他心目中唯一的兄弟。
不应该,这实在是不应该的。
他攥紧了手里那把杀敌的刀,手一直在打哆嗦,想迈出一步,人却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便只能用膝盖一点点爬着过去,爬了很久,终于爬到尸首跟前。
“老雷……”
他叫着这个熟悉的称呼,喉咙像把一只大手攥住似的,眼睛直直盯着那颗双目半睁的头颅,伸出手却不敢碰,笑声哆嗦:“这不能是你对不对,我是眼花了吗,你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我,我怎么能把你变成这样,你,你……”
裴钰颤抖着颤抖着,强压的崩溃终是爆发,疯了一般将手里的刀摔在地上,朝那颗头颅吼道:“你来给我送什么刀!我需要你给我送吗!在你心里军纪就那么重要吗!我不就是没带刀!至于你特地送!你糊涂!你蠢到家了!你放肆!”
他一通骂完吼完,抱住头颅嚎啕大哭。
待将士们赶到,看到的便是悲痛欲绝的晋王,以及他怀中那颗鲜血淋漓的,他们雷统领的头颅。
一时间,喊声彻天。
临阵当头死大将,兵家大忌。
裴钰宛若着魔,抱着那颗头颅痛哭不止,死活不愿松开,连武芙蓉上前劝慰也被呵斥一边,谁都不要近身,一派疯癫之状。
直闹到天色近黑,他的神志方堪堪回神,愿意将雷冲的头交出去,让军医用针线与身体缝在一起,入殓等待归京安葬。
夜晚,回到帐中。
裴钰神情呆滞坐在榻上,衣衫未换,上面全是早已风干成暗红的大片血迹,脸上发上,也全是血迹,眼中神采全无,与清晨那个神采飞扬的晋王殿下判若两人。
武芙蓉给他胸口的伤上好药,又用帕子沾了热水,给他将脸上的血迹一点点擦干,抚摸着他的脸颊,小声哽咽道:“二郎,你同我说句话好不好,你这个样子,我真的很害怕。”
裴钰抬了脸,破天荒的,口中说出的却是:“我知道,这是我大哥干的,同样的招数,他在我身上用了两次,一次璇玑府,一次玄甲营,那些白影只是做做样子,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我,他们一开始,就是要杀雷冲。”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像两块生锈的粗铁在摩擦,透出腥甜的血气。“裴韶他要不了我的命,”裴钰喃喃道,“所以,他想让我生不如死。”
他忽然抬眼看着武芙蓉,眼神中流露前所未有的迷茫与不自信,认真道:“蓉儿你说,是不是当初如果你没有替我挡下那杯毒酒,我喝完不久便死了,今日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雷冲也不会身首异处。”
“那突厥也不会如此轻易被击败,大周家国难保!”
武芙蓉吼出一句,瞬时泪如雨下,抱住他哭诉道:“二郎,你没有错,谁也不知道那些白影会忽然出现,更不会知道他们的目标会是雷统领,你为了保卫大周江山,你已经尽力而为了,二郎,这是老天不开眼,你又有什么办法。”
裴钰的牙根在打颤,斩钉截铁道:“不,这和老天没关系,这是人在造孽,我不会放过裴韶的,我定要他生不如死,连带白日里那些鬼影,我也一个不会放过,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武芙蓉摸着他的肩,柔声附和:“好,血债血偿。”
裴钰在她的安抚下逐渐平复心情,可仍是流出泪来,反抱住她无声地呜咽着,如个孩童一般,小声倾诉着:“蓉儿,还好有你在,还好我还有你……”
武芙蓉未语,手掌温柔地抚摸他的发丝,同他一起抽泣,相依为命。
次日,天气晴朗,营中却阴云密布。
雷冲一死,王免更有由头让裴钰带兵归京,毕竟那些白影可都验过长相了,汉人无疑,只会是里边人派来的,和外面的没关系,留下也调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回去找找线索,死个大将不是小事,朝中定会重视的。
而且王免总觉得,这不像是太子干的。
“先前你不在京不知道,”王免特地到了帅帐,同裴钰好声好气说道,“你大哥被你父皇逼着发了好一通毒誓,自那以后人便病下了,时不时便咳出口血,自身尚且难保,哪里有余力再来招惹你这一劲敌,按照他的秉性,他不会那么想不开。”
裴钰面无表情,只顾擦着手里长刀,直将刀身擦到光可鉴人也不停歇,口中冷冷甩出句:“按照他的秉性?他是什么秉性,给亲兄弟下毒尚且做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他干不了的。”
王免一想发现也是,终是无话可说,起身叹了口气,离开了帅营。
外面,武芙蓉正顶着寒风代裴钰驯鹰,她对众人说人眼辨不出的东西,不见得鹰眼便辨不出,将苏合训好,兴许能有些意外收获。
王免看着这小小女子果决利索的背影,心想若非她与晋王的关系,或许在自己心中也不算是个多讨人厌的姑娘。
可转念又一想,即便她再得晋王喜欢,无非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一无倚仗二无靠山,哪怕晋王以后真能登基为帝,她也撑死能得个妃位,掀不起什么风浪,若提前结交,打下些情分,以后遇上事说不定还能用得着她,毕竟家中那个属实算指望不上。
王免这样一细思,顿觉豁然开朗,逐上前客套一番,就着当下情形多谈了几句。
武芙蓉也没拘谨,被问到什么便答什么,偶尔观点独到,令王免不禁叹服。
末了,王免想到这女子先前和晋王的那些传言,忍不住道:“看来谣言的确猛于虎,武姑娘分明对殿下情深义重,哪里有外人所说那般凉薄。”
武芙蓉低头笑而不语,眼神却骤然冷了下去。
她心想,若非是你女儿昔日恩将仇报,我何至于今日于此处与你等虚与委蛇,变成我自己都厌恶的模样。
……
三日后,经过武芙蓉和王免的轮番劝说,裴钰总算答应带兵归京,好让雷冲的尸首归乡入土。
之所以等这三日,是裴钰人变得有些魔怔,坚信那帮白影还会回来,他下定决心将人活捉,要带到雷冲跟前问出主谋是谁,然后一个个宰了。
可他能等得起,尸首等不起。
趁着天冷将雷冲带回去,比等到天热要强,这是他身为一个主帅,能给部下的最后的体面。
夜深人静,队伍行至连绵山脉下。
武芙蓉都不必特地去问,从马车中探出头,一下子感受到刺骨寒意,便知晓,这是到云梯山了。
云梯山,高耸入云,山巅积雪终年不化,山背面是万丈悬崖,深不见底,因从未有人到过崖下,所以悬崖又叫未知崖。
武芙蓉记忆里对此地有印象,当年随军经过,记得裴钰还曾调侃说这山也算功臣,若没有它挡着那崖,遇上暴风雪,被推下去的人都比打仗要死得多。
那时候的裴钰,年少且爱笑,笑起来很好看。
武芙蓉从回忆中出来,此时再一移视线,目光放到前方马上那堵高大冰冷的身影上,启了启唇似乎想唤他一声,但终究没有,身子退了回去,落下毡帘。
队伍如斯寂静,除了马蹄声,无一人发出半点声响,武芙蓉在车厢中昏昏欲睡,耳畔唯有呼啸的西北狂风,如此粗犷的自然之声,竟也成了催眠曲,连带着她的思绪也跟着起起伏伏,随风跌宕。
这时只听一声马儿嘶鸣,阿吉大喊:“主子!你干什么去!”
王免的声音也随之而来,扯喉咆哮:“殿下!回来!”
武芙蓉的困意被彻底吓走,连忙起身对外询问:“你们喊什么,二郎怎么了?”
阿吉一指漆黑的云梯山:“主子往那里去了!说那边有白影!”
夜太黑,墨麒麟的脚力又极快,裴钰眨眼间便没了影子。
武芙蓉的神情呆滞住,好似心脏露了一拍,大喝道:“那你们倒是追啊!”
她利索跳下了马车,将阿吉从马上一拉,纵身上了他的马,又一吹口哨唤来盘旋于寒风中的猎鹰,大声吩咐:“苏合!带我去找他!”
苏合被她训这几天没白训,立马明白了意思,一张羽翼,顶风投入漆黑的云梯山方向。
阿吉傻愣住,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追!咱们也去追!”
王免气得胡子直哆嗦,瞪着那二人一鹰相继消失的地方,咬牙怒斥:“疯了疯了!一个两个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