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上官
冯究只从他人口中得知她的心情始终低落,今日回到东宫借机探望,听说她去了太液池,本来还在庆幸她有心游玩,结果到了,便是撞上她落水一幕。
武芙蓉没什么大碍,不过御医走之前也和冯究说起,说她心中郁结太久,已有积郁成疾的征兆,再这么下去,恐油尽灯枯。
冯究算是个顶好脾气的人,听完这些亦是难以自持,回到房中看着榻上那人毫无光彩的双眸,忍不住质问:“你到底怎么了?你的精气神呢?不是说要让晋王生不如死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情况倒像是反过来了,你自己才是生不如死的那一个。”
不管冯究声音多大,武芙蓉根本听不到,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像个奄奄一息的人躺在沙漠中等死,放弃了所有挣扎,半声呼救不愿发出。
“你好好看看当下,”冯究坐在床沿,忍不住想去晃动她的肩膀,可手指伸出终又收回,恨铁不成钢道,“璇玑府没了,玄甲营也已经归了朝廷管制,他晋王即便活着,除了一个亲王的身份,也什么都没有了,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你比我们这群男人都厉害,你就,你就不能对自己好一些吗?”
武芙蓉的眼波终于动了下,可没有说话。
冯究以为有了希望,更加认真道:“你放心,先前那桩是太子没有想通,日后他绝不会再加害于你,我们的敌人都是晋王,东宫对你来说是安全的,你和我们是一起的啊。”
武芙蓉的嘴角浮出丝浅笑,充满讥讽的意味,声音微弱却清晰,问:“谁和你们是一起的?”
冯究愕然。
她抬眼看着他,眼神异常冷静:“我不属于任何阵营,我只是想借力打力而已,但到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我在你们这个世道,已经快感受不到我自己的存在了,在我死之前,我只想安静一点,不想再见你们任何一个人。”
“包括你。”
冯究两耳嗡然,平生头次不知所措到连话都难以说出口,他总算明了面前女子身上那股独特的气韵,究竟如何言说了。
其实与容貌学识皆是无关,归根究底就是,她给人的感觉,太远,太冷了。
像风,又像太液池上的雾,看得见,却又永远无法触及,即便身处其中,也摸不透她的性情,看不见她的心。
裴二被她算计到满盘皆输,差点绝命,回来也舍不得杀她,或许原因便在此处。
“好,我走。”
冯究起了身,毫不见被呵斥后的落寞,身形依旧端正如竹,转身从容离去。
只不过到了门口,他的步伐停下一瞬,道:“但你要记住,自暴自弃,下场无非亲者痛仇者快,这世上还是有人真心想让你好的,这几日你且先行冷静,此间春暖花开,正值踏青之时,别将自己闷在房中太久,辜负春光。”
冯究走了,门也被合上。
武芙蓉慢慢蜷缩起身体,下巴抵在膝上,喃喃道:“亲者痛,仇者快……”
她忽地笑了声,脸埋膝头,哑声道:“在这里,谁是我的亲人,谁能听懂我说的话。”
这个世界是一口大冰窖,她落在里面,以为能够习惯寒冷,结果现在发现,习惯是习惯不了的,只能慢慢等着,等着被冻死。
经落水一事,裴韶又派了更多的人在她身边看护,夜间也不放松,甚至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绿意从晋王府给弄了出来,送到武芙蓉身边伺候。
若放在以前,武芙蓉必然欣喜异常,可现在,即便绿意猛然出现在她眼前,也激不起她半点波澜,整个人都是静止无声的,像樽永远不会再有所摆动的钟。
绿意给她挑衣裳,挑首饰,一样样捧在她眼前给她看:“女郎,您看这料子上的花样多好看啊,还有这些钗环,都是外面买不到的,今日天气这般好,咱们收拾一番,出去走走逛逛,如何啊。”
不如何,武芙蓉觉得没意思,一切都很没意思。
夜晚同榻而寝,绿意本给武芙蓉好好梳着头发,嘴里念叨近来的见闻,武芙蓉忽然转头对她道:“这些年我攒下来不少钱款田宅,但想必是用不上了,过几日我劳烦太子给你消了奴籍,我认你做妹妹,等我死了,我的财产都给你,你后半生好好生活,切莫铺张,这一世必能安稳度过,衣食无忧。”
绿意的泪哗啦一下便落下来了,抱住了武芙蓉道:“女郎,您别说了,不可能的,您还那么年轻,身体也好好的,怎么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啊,”武芙蓉柔声道,“我太难受了,没有人能和我说话,我就算是闷也会活活闷死的。”
绿意一激动,哭得更凶:“有我在啊!女郎想说什么,现在就和我说!”
武芙蓉:“今天星期几?”
绿意懵了。
武芙蓉摸了摸她的头:“你看,我第一句话你就答不上来,咱们是聊不通的。我以前也以为我可以融入这个世道,好好生活在这里,就当体会另一种人生,就像你们每一个人一样。但我现在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人的灵魂只有一个,怎么可能适应两个时代呢。我当初太傻了,自负又傲慢,觉得有勇气就能有一切,凡事都可以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结果老天一次又一次打我的脸,好像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好了,我向他认输了,我不想再挣扎了,随他处置吧。”
绿意感觉自己跟在听天书一样,每个字都能听清,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连悲伤都变得无力起来,嗫嚅着嘴唇想开口宽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呜咽着重复:“女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武芙蓉微笑不语,似乎听到了心里去,实际心里在想:“无所谓了,
好不好的,都与我无关了。”
她甚至突然间很是庆幸当下处境,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在东宫无妨,在荒郊野岭也无妨,只要不死在那个人身边,她就算了却最后心愿。
筹谋了那么多年,机关算尽,唯有这最后,她愿意顺其自然。
……
春末,武芙蓉破天荒出了东宫一趟。
原因是绿意的释奴文书下来了,她高兴,带着绿意出去给她买了好多衣裳,跟她说她以后就是自由身了,想去哪就去哪,再也没人可以对她指手画脚,她想干什么干什么。
绿意点头,鼻子酸的不行,见武芙蓉只买她的衣裳,忍不住问:“女郎怎么不给自己买两身。”
武芙蓉现在的反应变得很慢,听人说话像隔着远山,需要过很久才能想起来,她就这么摸着料子,摸了半天回答:“我啊,我用不上了。”
大好的日子,绿意又禁不住落泪,拉着武芙蓉的手不松,抽抽搭搭道:“女郎,奴婢哪也不去,就在您身边待着,每天把您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今日这衣裳您必须得买,不然我就算自己出钱,也要给你买。”
武芙蓉啼笑皆非,连忙答应。
其实她渐渐连绿意哭的原因都变得难以理解,因为她觉得她说的都是自己内心真正想说的实话,她不懂那些实话有什么好催人泪下的。
她也不知道,如今的她自己,已经鲜少与人有眼神交汇,说话时更不会看人的脸。
人海茫茫,于她而言,身边摩肩擦踵,皆如浮云略过。
“抱歉。”
武芙蓉走路只顾发呆,西市人又稠密,不经意便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对方个子太高,她也没力气抬眼瞧,说完便与绿意走了。
绿意似乎很紧张,握住她胳膊的手直发紧,步伐飞快。
“怎么了?”武芙蓉笑道,“跟逃命似的。”
绿意掌心冷汗直冒,说不出话,心想这和逃命也没什么区别。
小丫头再也管不得那么多是是非非,也懒得去追问其中原因,反正她只知道谁欺负女郎谁就是天下第一大混蛋,要绝对绕着走,躲远点。
而在她们的身后,身着华服的男子顿下脚步,转脸凝视许久,问身后随从:“那真的是她?”
阿吉一时哑然失语,道:“的确是武姑娘。”
裴钰看着那道烟气似的背影,回忆起刚才她的表情,眉头不由越皱越紧,道:“她失忆了?”
阿吉略微迟疑,老实交代:“据东宫这两日给出的消息,想必没有。”
裴钰恼火:“那她为何会不认得我?”
“主子莫要多想,或许武姑娘只是走得急,没有细看。”
“一派胡言!”裴钰气得一拂袖,“过往时日她何须用眼睛去看,本王哪怕在她身后靠近她,她也能立刻有所察觉,怎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阿吉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干脆闭嘴不说话。
裴钰望着背影,似是不甘心,又问:“她的病,御医怎么说。”
阿吉轻舒口气,道:“除却身上的旧伤,无致命隐疾,唯一要紧的,便是心境郁结。”
“郁结郁结,又是郁结,”裴钰不耐烦,“到底什么郁结之症能让她连人都不认得,再这么下去,她还能记得谁,怕是连自己都忘了,近日留意着些,看看民间哪有大夫能治这郁结之症,找来人给她好好治治。”
阿吉点头遵命。
武芙蓉那边,直至回到东宫,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一路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不过她也没太在意,想不起来便没再想了,回到房中接着发呆,连时间是什么东西都要忘记。
傍晚时分冯究来找了她一趟,对她说了很多话,但武芙蓉大部分都没听,也没回答。
冯究看她那样子,到最后似乎认了命,叹口气只捡重点对她道:“这阵子陇西节度使进京述职,明日里太子会在东宫专门宴请,凡事东宫者,皆要到场,你也要。”
武芙蓉:“我不要。”
冯究:“……”
冯究:“为何?”
武芙蓉神情空白茫然,摇了摇头:“和我没关系,你好吵,你出去吧。”
冯究沉默寡言一辈子,头次被人冠以“吵”字,但知道现在和她理论再多也是徒劳,便干脆直言:“你就说我是不是救过你一命,而且差点将自己的命给搭上。”
武芙蓉总算掀了眼皮,愿意正眼和他沟通。
冯究:“东宫的局势不必我说你也知道,文重而武缺,陇西节度使上官雨,是鲜少从过往到现在都拥护太子殿下的武官,但他今年上半年死了,儿子上官朗承了官位,风向又要变,太子殿下需要探一探上官朗的虚实,好知道他要站在哪一边。我身为东宫舍人,对这差事自然难以推脱,可我也需要帮手,其他人几斤几两我都知道,最合适的人选只有你。”
武芙蓉听完安静许久,“哦”了声道:“不去,帮不上,没那个脑力。”
冯究:“……”
合着半天白说了。
“算了,多说无益,明日自会有人来请你。”
冯究起身,欲言又止,临走终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又需要你帮什么忙,我只想你出去见见人,开心些。”
武芙蓉眼波未动,显然再度没有听进去。
等过了很久,声音才好像传入耳朵里似的。
她眨了下眼睛,对着空气喃喃回答:“开心?开心也很累啊,我不想开心。”
她只渴望入睡,渴望做梦,梦里有父母,有家。
次日傍晚,武芙蓉一顿午觉未睡饱,便被绿意给生生摇醒。
绿意比她激动多了,给她选衣裳给她挽发施脂粉,叽叽喳喳像只开心的小鸟。
武芙蓉呆坐在妆镜前,看着里面苍白的容颜,狐疑道:“今日过年么?”
绿意:“不是啊,您昨日答应了冯舍人赴宴来着,您忘了?”
武芙蓉懵了许久,怎么都想不起来昨日情形,郁闷道:“我有答应?”
绿意:“当然啊,不信您自己看门外,是不是来请你的人都已经到了。”
武芙蓉转头一看,发现还真是,便道:“哦,原是这样,那咱们动作快些吧,别让人等太久。”
绿意嘿嘿一笑:“放心,奴婢的动作向来很快的。”
武芙蓉点着头,再次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想不起来也就没再想,一切都随便。
转眼收拾妥当,到了宴上。
武芙蓉从入席便没管周遭,提前讨了壶酒,只顾闷闷独饮。
冯究趁着主要宾客未至,过去好声劝她:“等会儿不要只顾喝酒,也听听旁人都在说什么,自己也可以说些见解。”
武芙蓉喃喃自语:“见解……这酒有毒么?”
冯究就差举手发誓:“没有,这回是真的没有。”
武芙蓉点点头,忽然间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问他:“我记得太子禁足半年不是吗,半年过去了吗?这就开始宴请宾客了,他不怕被参啊?”
冯究:“……”
提起这些她的记性倒是好的很。
“喝你的酒吧,等会儿别多说话。”冯究无奈道。
武芙蓉这回听话,除了裴韶亲自迎上官朗入席,她跟着一并起身行了下礼,其余真的一概没管,只顾喝酒。东宫的歌舞比平康坊的好太多,可落到她眼里便不真切起来,每个人的脸都像蒙了一层雾,她看谁都看不清,声音也听不清,只能听到时不时响起阵笑声,众人会随太子举杯,一起敬那位位列头席,身穿宝石蓝官袍的青年人,嘴里再说上一通她听不清的客套话。
很没意思,武芙蓉觉得。
冯究的好意她是能心领的,但她当前的心情她自己都觉得很怪,好像对一切东西都失去兴趣了,如同此刻歌舞升平,明明是该开心的时候,可她只感到孤独,比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还要孤独。
若放以前,她察觉到自身不对,必定找些乐子让自己欢愉起来,但现在,她什么都不想干,只想等这一切结束,她好回房睡觉。
“什么时候能一睡不醒,便好了。”
她在心中想。
子时三刻,宴席将近。
裴韶见夜深,便提出留节度使宿在东宫,对方笑着婉拒,裴韶无奈,只好送他。
武芙蓉也无奈,只好跟着送他。
直到东宫外面,裴韶依旧拉着人依依惜别,先是表达了对其父的追思,掉了两滴子泪,又提起年少时光,叙旧叙了半晌,最后道:“我历来节俭惯了,东宫酒菜俱是平庸之物,难登大雅之堂,不过今日给你准备的酒,是我珍藏许久的屠苏酒,酿酒原料药材居多,最适合习武之人补身,子房喝着觉得如何?”
青年醉醺醺道:“好是好的,要是能加点冰块再兑些可乐,想必就更好了。”
“冰块倒有,不过可乐是谓何物?”
“呃……太子殿下莫怪,我说错了,是稞罗,一种酥油的名字,乃为胡人特产之物。”
“嘶,酒配酥油,子房口味的确玄妙。”
武芙蓉随众人在后面等候,听着这二人的话断断续续传入耳中重新辨别,只觉得聒噪。
好不容易等上官朗上了马车,她转身正想回到住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熟悉而久违的词汇。
整个人瞬间精神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