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击鞠
武芙蓉突然转身,表情前所未有的震惊，可同时她又很激动，眼睫都在随着呼吸颤动,抬腿便追了出去。
冲出门外时马车已跑远,她跑了没两步便已气喘吁吁，弯着腰说不出话,只能抬眼定定瞧着，眼神灼灼似有火烧。
裴韶当她又犯起癔症，见怪不怪,只吩咐旁人将她看管好，领众人回去了。
唯冯究留了下来，扶起她道:“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去追上官大人的马车。”
武芙蓉好像这时候才清醒过来似的,面上那副颓丧茫然的神情一扫而空，抬脸便问:“上官大人他祖籍哪里？今年多大？”
冯究虽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些,但如实回答:“祖籍便是陇西,不过他幼年因战乱曾走失过一段时日，在外漂泊许久，家里好不容易才找回,年龄上,今年二十有五，还很年轻。”
二人心里各怀心事。
说者心里想的是这位新任节度使年纪轻轻官便官居二品,背地必定已被不少势力盯上，若不与太子联手，恐怕早晚自身难保，投靠东宫乃大势所趋。
武芙蓉听到耳朵里，全然没想那些,张口便问:“可曾婚配？”
冯究一怔，道:“未曾。”
武芙蓉脸上浮现出的欣喜肉眼可见，连精气神都跟着好了百倍似的，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盯了半晌，回过脸先对冯究诚恳道谢，继而道:“太子殿下私下里还会见上官节度使吗？”
冯究摇头:“今日宴请已算过于兴师动众，若再见，便要招致圣心不悦了，出于谨慎，最好不见。”
不过见到武芙蓉那略有些失望的神情，冯究不知怎么，鬼使神差道:“不过大后日朝廷会在西山举行击鞠比赛，专门给外来官员接风洗尘所用，上官节度使会去，太子殿下也会前往。”
武芙蓉的眼睛顿时亮了，忙不迭道:“那可以带我一并去吗？我可以女扮男装，保证不招人注目。”
冯究声音轻下来:“击鞠并非男子独有，无需那般麻烦，找身胡服换上便是，你自来东宫便一直闷闷不乐，好不容易提出外出走走，太子殿下定会欣然同意的。”
武芙蓉松口气，笑道:“那就好，届时便劳烦冯先生替我转告太子一声，我对击鞠很感兴趣，西山我是一定要去的，我就在这里提前谢过他了。”
冯究点头:“武姑娘客气。”
武芙蓉长舒口气，似是了结一桩心事，又看了马车离去的方向几眼，方与冯究回到东宫，告别前往住处。
冯究看着她背影离开，想到她那句“我对击鞠很感兴趣”，心头不由有些五味杂陈。
她那哪是对击鞠感兴趣，她分明就是对上官朗感兴趣，连对方是否婚配都问出来了，明显到不能再明显。
冯究在男女之情上略有迟钝，加上幕僚身份稍有不慎便会招致杀身之祸，故而早早打算终身不娶，从未涉足风花雪月，从不通情爱。
所以他也不懂，为什么武芙蓉好不容易从晋王手里暂且脱身，整条命差点搭进去，却又那么快可以对其他男子青睐有加，甚至刻意与之相遇，这实在令人费解。
冯究怎么想都想不通，干脆转身离开。
至于武芙蓉，这一夜，她注定要兴奋的睡不着觉了。
绿意不懂她在激动什么，问她，她也不能将实情说出，只说宴会很热闹，过去待了一晚上，心情便豁然开朗了。
绿意也为她高兴，说她早该这样的。
武芙蓉没再回应，听着绿意渐渐匀长的呼吸声，只顾思考。
她在想，如果上官朗已经成家，她或许真要斟酌一二，怀疑是否是自己听错了。
可他二十五岁尚未娶妻，这在大周实在算是罕见之至，公子王孙们基本十字开头便订婚，十几岁娶妻，最晚最晚拖到二十一二。二十五了还单着，要么有隐疾，要么，他压根就接受不了早婚。
一个接受不了早婚的“古人”，多有意思。
武芙蓉的心脏噗通直跳，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恨不得直接奔到大后日去见上官朗，对他一通问个清楚。
次日开始，绿意发现武芙蓉的精气神回来了，食欲也好起来了，人看起来比以前还要有神采，试探着问了几回，武芙蓉都是说:“我后日里要去西山看人玩击鞠，不吃饱点哪有力气助威。”
绿意当了真，欢天喜地给她准备那日要穿的胡服。
转眼间，日期已至。
初生艳阳当空高挂西山，清风习习。
击鞠场外，骏马豪车如潮，亭台楼榭林立。
绿意随武芙蓉下了马车，欣喜道:“女郎，这里好多人啊。”
武芙蓉穿了一身霜叶红的胡服，乌发高束着冠，面庞皎洁，一眼便能让人看出是名女子，但人若朝她望去，只被她清亮的眼波所吸引，身份反倒不那么惹眼。
她下车吸了口清晨尚带凉意的潮湿空气，放眼一瞧，发现所到者并非只有朝中那些老气横秋的高官显贵，其中还有不少携带了家眷儿女而来。
大家闺秀们着云锻锦裳，头戴帷帽，步伐轻软袅娜，髻上钗环作响，所经之处香风阵阵，令人不由心驰神往，活似一群瑶池仙子下凡。
但仙子遇到不近人情的守兵，也要拿出腰牌，老老实实排队入场。
武芙蓉并没有同东宫为伍直接乘车走乾门，若同他们一起，进了场便被人知道她是谁的人，时刻遭人盯着，去哪反倒不自在，还不如留下排队，进去了也能图个清净。
来者一声通传，乾门再度大开，守兵齐声大喊:“恭迎晋王殿下！”
绿意听到这动静人便一哆嗦，忙去看武芙蓉的脸。
可武芙蓉便跟没听到似的，一双眼睛只紧紧盯着前头的人身上，小声嘟囔:“好慢啊，早知道还不如走乾门了，一块破腰牌有什么好查的。”
她一门心思都在期盼赶紧见到上官朗，周围什么动静都没留意，无关嘈杂通通屏蔽。
绿意拽着她的袖子，欲言又止道:“女郎，这击鞠咱们一定得看么？”
武芙蓉不假思索:“那必须啊。”
绿意欲哭无泪:“那您……就不怕遇到什么不该遇到的人么。”
武芙蓉一诧异:“不该遇到的，谁？”
她是真没在意身旁擦肩而过的马车，来自晋王府。
车中，裴钰一声冷哼，将帷布猛地甩下。
阿吉道:“等会儿到了里面，需要属下将武姑娘请到您身边吗。”
裴钰冷斥:“多管闲事，本王什么时候说过要见她。”
阿吉不语，心想您半夜在梦里叫人名字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裴钰闭了眼，努力平息内心的波动。
他才不想看到她，他恨她。
可脑海里又不由出现刚才一幕。
清清朗朗的天，她一袭霜红，站在簪影云裳中，像令人眼花缭乱的金枝玉叶上，挂了颗鲜艳熟透的火晶柿子。
清甜诱人。
……
武芙蓉好不容易带着绿意到了内场，但怎么找都找不到上官朗的影子，她凭着记忆里那一抹宝石蓝，将在场青年男子扫了遍，可就是找不到人，连绿意都被她派到另一边找，姐俩分头行动。
她越急，便越容易与人迎面相撞，其中有个和她过分默契的，她往哪走他往哪迈，二人周旋半天，活似遇到了人形鬼打墙，怎么都走不过去。
终于，武芙蓉忍无可忍，停下脚步不悦道:“你先过去。”
男子爽朗一笑，些许不好意思似的道:“多谢姑娘。”
这时击鞠场中的场卫朝男子喊:“上官大人！动作快些！就等您了！”
男子调整着护腕，扬声回应:“这就来！”
武芙蓉猛地转头，叫住男子:“等等！”
男子回过脸，对她一笑:“怎么了？”
那是一张极为俊俏的脸，剑眉星目，面庞干净，下颏清晰流畅，却并不收的过分窄，转折恰到好处，加上直挺的悬胆鼻，使得整张脸虽然俊秀，但并不显得轻浮，反而大方端正。
武芙蓉直到这时候才真正打量并记住了这个人的长相，又低头看到他一身月灰色胡服，才恍然大悟自己的脑子的确是不如从前了，怎么可以只用衣服颜色来识人。
何况上官朗上半年刚死了爹，孝期未过，宝石蓝是他官服的颜色他不得不在面见太子时穿，到了私下里，他怎么可能再穿那么鲜艳的颜色。
武芙蓉简直想将自己的脑袋劈开，看看里面到底糊涂成了什么样子。
武芙蓉看着他，语速极快:“那天你在东宫，临走时你说——”
“上官大人！”
“来了来了！”
上官朗没听她将话说完便飞跑过去了，武芙蓉拔腿去追，嘴里喊道“你听我把话说完啊！”，追了没两步被场卫拦住，硬将她给架到了观看席上，要她老实待着不准再乱跑乱闯。
武芙蓉气得牙痒痒，坐下直跺脚，但转念一想反正知道人是哪个了，那么接下来只等他下场不就完了，她不信了，一天下来时间那么多，她还能没个和这人说话的机会。
武芙蓉强行平复下来，耐着性子等，顺便观摩起了击鞠状况。
击鞠就是打马球的另一种说法，需要手持鞠杖在马上作战，一队为十人，两队相争，球门两旁插朱旗，输则降旗，赢则升旗，二十四球为一场。
大周讲究拔头筹，第一球通常由皇帝或太子上阵击进球门，所以第一场的第一局是不作数的，只为暖场热闹，图个彩头。
等到第一球过去，太子下阵入高亭准备观看，这击鞠赛才算正式开始。
随着一声锣响，赤球落地，骏马追击，满场沸腾。
武芙蓉看着，这满朝官员貌似也就上官朗是亲自上阵的，其余人要么派遣子孙要么派遣亲信，总之不会自己来，其中原因也不难揣测，想必个别年事已高是一回事，能让自家子弟正经出来露个脸，得大人物赏识，这才是要紧大事。
而为了能得另眼相看，派上场的人基本私下都苦练过，水平自然不一般。
好巧不巧，上官朗带上场的是东宫的人，好巧不巧，东宫没个会击鞠的。
第一场下来，意料之中的惨败，旗都要被降没了。
武芙蓉倒没关心旗，她只留意上官朗，在他下场的第一时刻她就起身冲上去了，但到底没能争过那帮争相献媚讨好的老头子，从第一场结束到第二场开始，整整一炷香的休息时候，她硬是没能挤到那人身边去。
再到第二场开始，又是连连降旗，继续惨败。
这回上官朗再好脾气个人脸也冷了，下了场只顾喝水，一句话不愿讲。
他真没想到会是这个局面，毕竟东宫的人击鞠再差，对方起码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也要留点余地吧？至于下手这么狠。
但他也忽略掉了一点，今天来的可不仅仅只有太子，官员是不敢跟东宫作对，可有的人敢。
两连败，上官朗想换人上场，但东宫确实没得挑了，剩下的几个看着连上马都费劲。
上官朗脑子疼，眼见香要燃尽，无力哀嚎着要老天给他送下来个帮手。
武芙蓉本来就在人潮外愁着没办法接近他，听见喊声当即举手:“我我我！我也是东宫的！我可以！”
周围人都在劝她别添乱，连绿意都拉着她不准她胡来，实际武芙蓉还真可以，她以前随军在外，空闲下来没少同将士击鞠取乐，虽然多年没碰鞠杖了，但底子还是在那里的。
只不过众人看她白白净净是个姑娘，便不愿相信她罢了。
上官朗却是激动异常，推开人冲到她跟前，两眼发亮道:“你可以吗？”
武芙蓉点点头。
上官朗不犹豫，立刻让人给她拿鞠杖护腕护膝，另将其他人重新叫到一起，商议了下新的战术，分工明确，目标清晰。
“唉，这回可千万不要再输了，不然就丢脸丢大了。”
他将每个人的肩都拍了过来，每拍一下便说一句鼓舞士气的话，拍到武芙蓉的肩时，似乎没词了，想了想，嘴里顺口来句:“革-命尚未成功——”
武芙蓉一怔，小声回应:“同志仍需努力？”
霎时间，对方动作僵了，一低头，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