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定局
裴钰猛然惊醒,本想问女子是谁,这时门被哐当踹开,进来数十名提灯宫人及巡逻护卫,灯光照亮大半个寝殿。
为首的宫人见是裴钰,脸色顿时白了,结结巴巴道:“晋……晋王殿下,您怎会在这?”
裴钰不耐烦地皱起眉:“我在我自己的寝宫休息,何须……”
这时他抬眼注意到殿内陈设,愣了愣,才一下彻底反悟过来。
怪不得感觉今日的路那样短,合着这是将他送到别的地方了!
他转脸看向身后那个不断往床帷里缩的年轻女子,越发恼怒道:“这又是谁?”
宫人哭丧个脸,犹犹豫豫回答:“回殿下,这位是,是陛下的韩美人,您此时,是在内廷西苑中的含凉殿。”
“内廷”二字一出,裴钰只感觉头顶轰隆一响,意识到这回是真的大事不妙了。
他没犹豫没惊慌,一刻不愿耽误,直接起身大步离去,冷声交代:“谁若敢将此消息走漏出去,本王要他的命。”
结果刚到门口,对上的便是他父皇的脸。
裴忠饱经风霜的眉头紧锁,看着他的目光中满是狐疑与震惊,不解道:“钰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钰急着走,脸色本来就慌乱难看,乍一对上裴忠,未及时调整表情,竟真有那么几分被捉正着的窘迫在,连忙行礼解释道:“儿臣在宴上困倦难耐,便经人抬到了武德殿休息,谁知睁眼才知是到了这里,定是有人暗中搞鬼,买通了抬轿的宫人,故意陷害儿臣,望父皇明察!”
裴忠听完略一沉吟,未急着去扶他起来,而是垂眸打量着他道:“可朕方才分明听你说,谁若将消息走漏出去,你就要他的命?钰儿,不做亏心事何怕鬼敲门,你第一时候不去想着找父皇给你做主,刻意隐瞒这作甚。”
裴钰心一惊,无法将自己急着出宫找武芙蓉的说辞托之于口,百感交集地抬起头,表情既是失望又是屈辱,双目锐利地看着裴忠:“所以,父皇是不愿意信儿臣的话了?”
裴忠:“父皇想信,但你也得有本事让父皇信。”
“来人,”裴忠叹出口气道,“将晋王殿下关押武德殿,事情真相大白之前,不得放出。”
“父皇!”
裴钰仍是不甘心,瞪大了双眸厉声大嚷:“父皇难道还不清楚儿臣的为人吗!儿臣岂能干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这一定是裴韶故意设下圈套害我,一定是他,父皇你要信儿臣啊!”
裴忠转过身背对儿子,极端忍耐之下,额上的青筋隐隐跳动,闭眼对两旁侍卫呵斥道:“还不动手,是等着朕亲自来吗。”
侍卫们不敢违抗圣命,只好上前准备将晋王扣住。
裴钰一千一万个不服,但事已成定局,挣扎过度只会招惹更大的麻烦,转脸朝两边侍卫一瞪:“我看谁敢碰我!”
顿时无人敢再动手。
裴钰再度深深望了父亲的背影一眼,沉声道:“儿臣相信,父皇定然不会冤枉儿臣,由着儿臣被奸人陷害,儿臣就在武德殿里等,等着真相水落石出的那日。”
说罢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等到脚步声远了,裴忠才慢慢转过身,看向儿子背影消失的方向。
他眼中有些湿润,神情愧疚,似乎很是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发出的唯有一声叹息。
叹息过后,他沉声吩咐:“传太子到御书房,就说朕有要事找他。”
……
裴韶原本打算随百官一并出宫,临走收到传唤,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但面上没什么表露,依旧彬彬有礼与诸多官员告别,没多逗留,尽早同传唤宫人赶去了御书房。
人刚踏进门,他所迎接的便是一记重重掌掴,其声清脆响亮,在整个御书房来回响。
裴忠站在他面前,冷声质问:“知道朕为什么打你吗?”
裴韶脸上余震未消,笑容也僵在唇上尚未消失,温顺俯首道:“儿臣不知。”
“你是真不知还是在跟朕装糊涂?”裴忠震怒,语气里满是痛心,“以为让自己手下人装作宫人的模样将老二抬走,再买通韩美人寝宫中的守夜宫人,朕便查不出?韶儿啊韶儿,如此拙劣的计俩,你让朕如何能识不破,你又如何能用得出来?你也不想想,你和二郎都是朕的孩子,即便你们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朕也能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行这些腌臜手段,又有什么用!”
裴韶抬起脸,目光炯炯:“如何没用?”
“他秽乱宫闱的消息一经传出,天下人皆会以他为耻,百官亦会避他如虎狼,前朝不就是因为宫闱不净,所以才让小人钻了空子,惹得最后祸乱天下,惨淡收场。有了那些前车之鉴,届时即便父皇想将儿臣的太子之位给他,也要掂量掂量,他老二有没有那个资格。”
裴忠气得险些呕出一口老血,食指颤抖指着裴韶道:“你!你!你在你母后跟前发过誓!说过不会残害手足!”
裴韶笑了声,反问:“儿臣有残害二弟吗?儿臣是让他流血了,还是要他的命了?父皇明鉴啊,儿臣不过是给他换了个地方睡觉而已,其余可是什么都没干,就连将他关押武德殿,也是父皇下的命令。”
“而且——”裴韶故作诧异道,“儿臣也有些想不通,既然父皇知道这一切是儿臣所为,老二是冤枉的,那为何还要将他关在武德殿呢?是想让他冷静一下等事态平息,还是父皇也知道,老二现在就是一头不服管的野狼,一旦放出去,他就要发疯咬人,害人害己。”
“不许这样说你弟弟!”裴忠震怒,指着殿门,“给朕滚出去,朕不想看见你,朕以后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裴韶一笑,对裴忠施施然行礼:“儿臣告退,父皇保重。”
人走了,整个御书房都安静了。
可裴忠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狂躁杂乱,直将御案上所有东西一并砸在地上,才稍稍平息。
平息下来,便是无边无际的忧愁涌上心头。
生气归生气,其实老大说的没错。
他之所以将老二关在武德殿,就是不想让他再生乱子,起码也得等到武氏随上官朗启程回陇西,才能将人放出来。
可那样也只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凭老二的性子,又不是去不得陇西找不得人,只要那武氏还活一日,他便不知发疯到几时。
裴忠想到这里,也想派人在路上将武氏杀了一了百了,但除却这样的细枝末节,他真正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令他寒心绝望的问题——那就是他一直以来,最为引以为傲的二子钰儿,或许从本性上,根本不适合继承大统。
老二的性情中,有太多胡人血统所带给他的野和疯,所以他可以征战沙场,可以去做草原上策马张弓的儿郎,但不适合做一名帝王,稳定四海天下。
皇家啊,皇室,撕开表面那层故意做出来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压抑在下面的,永远都是以大局为主的权衡利弊。
裴忠无力坐在龙椅上,终于做下了那个万分艰难的决定,手伏御案,哆嗦着手指握住御笔,起草诏书。
“晋王裴钰,骁勇善战,杀突厥,平叛乱,为大周立下百年太平基石,功劳盖世,民之所向,朕心甚慰——”
裴忠写到这里,笔锋一顿,眼中有颗浑浊老泪滑出,终是继续:“故特赐封地东都洛阳,可抬王旗,建宫邸,礼制对照盛京,自定法规条律,于今年大婚完毕前往封地,此后非召,不得归京。”
写完诏书,裴忠扔下笔,伏案大哭一场。
……
裴钰在武德殿关了整七日,没等来真相的水落石出,等来了大太监方贵前来宣读诏书。
他听完诏书内容,直至接旨时人都有些懵,重新看了遍圣旨,不理解似的问道:“什么封地,什么洛阳,我父皇要将我赶去封地吗?我都已经告诉他了我是冤枉的,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方贵忙道:“哎哟喂我的殿下,您怎么能这么想呢,父子哪有隔夜仇,陛下他耳聪目明的,自然懂您冤屈,给您赐封地是好事啊,皇子成完婚哪有不前往封地的,何况洛阳人杰地灵,那可是个好地方,别的皇子想要都没有,陛下偏心着您呢。”
“鬼扯!”裴钰急了,红着眼睛将诏书一扔,拔腿便往殿外冲,“我去找父皇问个清楚!我为大周立下那么多汗马功劳,好几回命都险些搭进去,他不能这样对我,还非诏不得回京?他怎能如斯心狠!再说成什么婚,我才不要娶那个王婉,我有喜欢的女人,我要娶武芙蓉!”
方贵赶紧追他:“殿下慎言啊殿下!这话若让人听去,还不知道该怎么胡乱编排呢,不仅王免王大人脸上没光,您自己也不占理,再说武芙蓉姑娘早已随上官节度使去陇西了,她人不在盛京啊。”
裴钰步伐猛地顿住,转身大睁着眼睛握住方贵双肩道:“你说什么?武芙蓉她回陇西了?我不是让你将她绑去晋王府了吗!”
方贵“哎哟”一声,愁眉苦脸道:“此事说来话长了,奴婢那也是——”
裴钰双眸赤红,俨然疯魔,大声斥道“闭嘴别说了!我不想听那些废话!你告诉我,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方贵想了想,认真道:“好像就在您进武德殿的次日早上,上官大人没怎么整顿行装,天亮便带武姑娘上路了,此时,应当到了半路上。”
半路上。
裴钰只感到眼前一黑,险些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