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路上
夕阳下,车马顿步，等着上官朗命令，是要继续前行，还是找地方留宿休整。
此时路程已过大半,若日夜兼程,过不了三五日，便能抵达陇西地界,要是走走停停的,也用不了多久，总之归期将近。
上官朗已经过了最开始那阵活似被鬼追的着急恐慌,现在静下心来，便感觉怎样都行，下意识问向骑马并肩的女子:“小武觉得呢？”
武芙蓉一身利索男装，乌发高束,因为赶路原因，神情难免疲倦,眼神却是炯炯发亮的,瞧着天色笑道:“大家累了那么久,继续赶路还是不是人了，都停下歇歇吧，明日天亮再说。”
夏日炎热，她一身的汗,瞧向四野山林，下了马往里走,看样是想找条溪流洗把脸。
绿意跟条小尾巴似的，赶紧从马车里跳下跟上:“女郎去哪！等等我啊我也要去！”
上官朗随之下马凑热闹:“还有我还有我！不可以抛弃战友单独行动！”
三人有说有笑穿过阴凉树丛，来到一片空旷山谷,果然发现一条清澈溪流。
活水见之便令人感到神清气爽，武芙蓉将脸和胳膊都洗了一遍，人都通透清爽许多，说不出的舒服。
上官跟着清洗一通，洗完躺在干净的石头地上叹了口舒坦的气，道:“我记得先前赶路时，你累了都不敢停下，现在不害怕啦？”
武芙蓉坐在他身旁，手背擦着下颏水珠:“怕有什么用，该来的躲不过。何况都过去那么些时日了，他若追，早就该追来了，哪里会耽误那么久，三思而后行不是他的作风，九成九是不会来讨这个没趣，我也该放轻松些。”
“就是说啊。”上官朗附和道，“来之前我也小小打听了一下，他似乎是摊上事儿了，摊上大事了，能保住自身就不错了，哪里能管别的。”
这时绿意从树丛钻出嚷道:“女郎！这里居然有野石榴！红彤彤的！我摘了好多呢！你们俩快尝尝！”
武芙蓉哭笑不得:“怪不得一眨眼便找不着你了，合着去打野味去了，这个时节的石榴都还没熟呢，你摘早了。”
“可是它真的很红啊！”
绿意献宝似的跑过去，将兜在裙摆里的石榴一股脑滚在地上。
上官朗摸起一个掰开，看着里面白生生的石榴籽儿，将信将疑捏起一颗塞嘴里，顿时呲牙咧嘴酸水直冒，哆嗦着牙根道:“别吃，没熟。”
绿意被他的模样逗得哈哈直笑，给自己打起圆场道:“无妨无妨，生石榴籽吃了生小子，上官大人多吃些生石榴，以后和我们女郎必然多子多福和和美美。”
这下好，上官朗本来只是冒酸水，现在差点被嘴里的口水给呛死，咳嗽半天脸通红，耳朵根也通红。
绿意凑近武芙蓉小声道:“女郎你看，上官大人害臊了。”
武芙蓉忍不住笑:“他才不会为这害臊。”
绿意不知情，她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他们俩之间的关系纯到脱光绑起来都不会有什么，哪里会为这点小戏谑感到难为情。
“不过，你脸红就红了，耳朵根在红什么。”武芙蓉看着上官朗的耳朵，狐疑地问。
上官朗捂住耳朵:“别管，我红牛喝多了。”
“喝个鬼啊！红牛都能冒出来，上官你说实话，你这么容易害羞，是不是从来没交过女朋友？”
“哎呀太阳落山了赶快回去吧，等会儿要看不清路了。”
“别跑！从实招来！我好久没这么好奇过别人的八卦了，你从来都没跟我分享过你的私生活，现在必须跟我说说！”
武芙蓉站起来便去追他，二人一前一后，跑在树丛吵吵闹闹，绿意兜着酸石榴在后面追，好奇地喊道:“什么火龙什么果的，什么交女朋友，朋友还分男女吗？还有八卦，八卦不是算命先生嘴里常念叨的词儿吗，女郎你和上官大人整天到底都在说什么啊！”
三人跑回营地，篝火已经生好，肉干烤的滋滋冒油，香气直往人的鼻孔中钻。
武芙蓉和上官朗嬉闹一路，力气都给笑没了，回来方察觉肚子咕咕作响。
她就着草地一坐，一口肉干一口干粮，欣赏天际暮色四合的美景，心情越来越安逸，仿佛连燥热的天都变得没那么讨厌了。
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她在心里刚刚许下美好心愿，低头正要咬肉干，只感觉热风袭来，眼前大团灰羽掠过，再看，手中空空如也，肉干已然没了。
武芙蓉抬头一望天，气得跳起来跺脚道:“苏合！又是你！我不是告诉你了别跟着我吗，赶紧回去！再跟下去，你就找不到回盛京的路了！”
苏合在她脑袋上盘旋着飞了两圈，敷衍完，大摇大摆找地方吃肉去了，临走不忘拉坨鹰粪。
上官朗本来看武芙蓉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幸灾乐祸哈哈直笑，直到那坨热腾腾的鹰粪从天而降落到他头顶，他就笑不下去了。
他耷拉个脸摸了马便去追鹰，故作冷酷道:“等着，今晚咱们吃全鹰宴。”
狠话放完，他又一秒缓了神情，扒拉着头顶鹰粪转脸问武芙蓉:“对了，鹰是几级保护动物来着？”
武芙蓉:“二级，五年以上十年以下。”
上官朗:“……”
上官朗:“那我逮到它了我高低我得把它，把它……好好教育一顿，身为高贵的保护动物，怎么能随地大小便呢，不讲鹰德。”
这回轮到武芙蓉忍不住笑了。
她看着上官朗骑马追鹰的背影，笑着笑着，心里慢慢五味杂陈起来。
他们两个，和这个世界，到底是不会相融的，虽然有彼此作伴，生活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但不相融就是不相融，他们两个异乡人，相聚到一起的意义，可能就是给对方活下去的信念，顺带一起寻找回去的方法，永远不对现实低头。
武芙蓉虽感受酸涩，但俨然没有过往那般悲观了，她能很清晰的确定，自己对未来，的的确确是怀有希望的，这点比什么都难得，千金不换。
天际残阳似血，等了约有两炷香的工夫，还不见上官回来。
武芙蓉有点按捺不住，担心那家伙孩子心气一上来，真来猎鹰较上劲，人家长翅膀的可比他四条腿的要快多了，还能真和它玩起你追我赶的游戏。
她正想牵马前去寻人，便听大路上马蹄声沉重震耳。
上官朗飞快赶马而来，马都没下，高声喝道:“东西不要了！快上马！走！”
武芙蓉诧异，见他一脸凝重，便问:“怎么了？”
上官朗粗喘着气，转头凝望来路一眼，对她伸出手道:“他追来了。”
武芙蓉瞳仁骤然一紧，头脑还未有所反应，手已放到上官朗的掌心。
她被他一拉，跃上了马，听一声紧张急促的“驾！”，马儿似乘风飞起，一往无前。
队伍也在上官朗那一声喝令中动了起来，物资粮草一并没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上路，半分没有耽误。
但就算是这样，武芙蓉也听到身后逐渐响起的轰隆马蹄声，动静越来越大，似暴雨前夕的压境闷雷。
漫天箭矢破风而来，惨叫连连，响在武芙蓉的耳畔。
她没有被伤及一根毫毛，但看着与自己相处一路的随从们，一个个被箭矢贯穿胸膛落马而下，这滋味比真正杀了她好不了多少。
她转头，隔着马蹄溅起的滚滚黄土，一眼看见了为首的那个人。
黑马戎装，还是那双赤金色的眼睛，在夕阳下照耀下显得更为璀璨灼目，里面的滔天杀意，即便隔那么远，她也能感受到的无比清晰。
“上官。”她道，“放我下去。”
上官朗抓紧了她环绕在他腰间的那只手，咬牙道:“不放。”
“你听我说。”武芙蓉放沉了声音，但口吻很轻，似在跟他好生商量，“他身下的那匹马叫墨麒麟，是东西突厥加起来都再找不出第二匹的千里神驹，即便不放我下去，就这么跑，他也能轻松追上我们，何况你没发现吗，你的人根本就不敢去反击他，否则便是弑君，是灭九族的死罪，再这样任由他杀下去，没有人能活着离开。”
“那我也不放！”
上官朗抓住她手的掌心都在发颤，痛声道:“我好不容易才将你从他的魔爪中救出来！若再把你送回去，他只会变本加厉的折磨你，死死看紧你，到时候再想逃出生天，就难了！”
她抱紧了他，脸颊贴紧他后背柔声道:“不会的，你信我，我既逃了出来，那即便是死，都不会再被他带回去，当前行此下策，只是为了保住其他人的命，上官你冷静下来，好好听我说话，你也不想看着别人白白送命的，对么？”
上官朗咬紧唇“嗯”了声，舌尖尝到血味也不放松，逼迫自己冷静。
少顷，在第二波箭雨落下前，武芙蓉从马背上被扔了下去。
她的发带被摔散开，长发倾散披在腰间，起身踉跄站好，踩在被血染红的泥土里，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枯肉朽骨中，绽放中的一朵清袅雪莲花，冷冽而孑然。
队伍停下，箭雨亦停下。
漆黑马蹄停在她的身前，马上的人高高在上睥睨着她，静静看了良久，忽然间，居然一下笑了。
笑声沙哑难听至极，远不是他原本的音色，像喉咙里吞过火炭，皮肉被揭下一层才能发出的声音，不知经历了什么。
笑完，他道:“小贱货，玩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