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血色
“晋王殿下,疯够了么?”武芙蓉淡淡启唇,神色冰冷。
裴钰的脸色一下沉了下去,翻身跃马而下,动作十分利索。
但脚底沾地的时候,武芙蓉还是一眼能看出,他的步伐有一瞬的踉跄。
说他疯算抬举了他,拖着伤腿骑马跨越千里,回去了太医不将他那条腿锯了算是老天保佑他,简直是在发神经。
裴钰走到她身前,眼神刀子似的寸寸凌迟着她,可一出手,竟是将她紧紧抱住了。
“我很想你。”他轻轻说着,手掌落在她的背上,温柔地摩挲抚慰。
“你看,上官朗那个窝囊废,才这么点阵仗就将你扔下逃命去了,算什么男人,在这世间足以拥有你的,只有我,懂吗蓉儿。”
武芙蓉神情口吻俱是木然:“懂了,多谢殿下让我看清了那个人的真面目,我愿意跟殿下回去,不过……陛下那边,殿下打算怎么交待,据我所知,您现在自身都要难保了吧。”
裴钰一下松开了她,握紧了她的双肩厉声质问:“盛京的风言风语是不是传到你的耳朵里了?我告诉你我没有!我是被人陷害的!我心里只有你,怎么可能去碰别的女人,更何况是我父皇的女人!”
武芙蓉的眼神静静扫着他着急恼火的神情,启唇,说了句实话——“我信你。”
她确实不信他能干出那种事情。
裴钰全然理解错了这简单个字,他以为她说她信他,便是愿意站在他这边,和他并肩作战,永远陪着他。
“我就知道的蓉儿,”裴钰激动之下,重新抱紧了她,“你到底辅佐我那么多年,即便有过恨我的时候,但关键时刻,始终还是与我是一条心的,蓉儿,你也报复过我了,我也付出过代价了,从今以后我们还是同心协力谋取天下,永远在一起,如何?”
武芙蓉对这番话感到好笑,轻嗤一声道:“好啊。”
裴钰欣喜若狂。
千里路程他日赶完,不吃不喝一路,人早就紧绷成了一根弓弦,听到这一句好啊,他全身的力气瞬间没有了,回想这些时日以来所经历的,心上坚硬的鳞片节节崩坏,露出柔软的底色,有些委屈似的哽咽道:“我父皇不要我了,他要将我赶到封地去,我只有你了,蓉儿,我需要你,以后不要再离开我,否则我就杀了你,然后自尽,和你纠缠上永生永世,死也不罢休。”
武芙蓉的表情冰冷,仍是同意:“好,我答应你。”
裴钰吻了下她的发,拉着她的手正欲上马带她回去,路对面便又响起一声马鸣,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上官朗回来了。
身边没有随从亲信,独独他一人,显然是不顾众人反对硬要返还的。
裴钰的神情顿时变了,又成了那副忍不住杀人的嗜血模样,冲人低斥一声:“找死。”
武芙蓉道:“你来就是想将我带回去,现在我人已经在你手上了,你还想对他怎么样?”
裴钰垂眸望她,眼中满是讥讽冷意:“怎么,蓉儿心疼了?”
武芙蓉垂眸:“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我有必要去心疼一个大难关头抛弃我的人吗?我只是想提醒你,他毕竟是朝廷二品官员,陛下钦点的陇西节度使,杀了他对你当下没有半点好处,我既然决定跟你回去,便不想摊上麻烦事,省得到头来还得我给你出谋划策去摆平。”
裴钰未语,知道她说的有道理。
眼下的确是有一堆棘手之事尚未处理,倘若这个关头再添上谋杀朝廷命官这一桩,对他只有大不利。
“好,我不杀他。”裴钰皱眉,强忍不耐,转脸想吩咐手下人上前,将上官朗恐吓一番赶走了事。
武芙蓉却道:“都到这最后了,让我去劝他两句吧,他会老实离开的。”
裴钰的眼神在这时又变危险起来,凤眸微眯瞧她,冷笑道:“我怎么觉得蓉儿,对这个上官朗还是余情未了,心怀希望呢?”
武芙蓉不假思索,冷眼看他:“我大可没贱到对一个抛弃我的人心怀希望,殿下如今已经不自信至此了吗?还是说,你失去玄甲营之后,连对自己也变得毫无把握,认为我们两个势单力薄的人,可以在你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
裴钰的面色变得复杂古怪,总之不太好看,冷哼一声转身背对她。
武芙蓉懂他意思,心里暗松一口气,知道这关算是过去了,转身正要迈出一步,便听身后人忽然出声——“蓉儿。”
她顿住脚步,心跳如擂鼓。
裴钰道:“我让你过去,不是因为我不敢杀上官朗,也不是对自己没有把握,是你刚才说,你信我。”
“你信我,所以我也愿意信你。”
武芙蓉咽了下喉咙,没有回应他,径直迈开了步子。
天边的残阳在最后关头,全变成了灼目的血色,连山川大地,万物生灵,也跟着变成血色。
武芙蓉迈着从容的步子,不紧不慢走到上官朗身边,发丝被山风吹动,飞扬在风中,闪耀光辉。
开始时她只是跟上官朗在说话,隔着不短的距离,说了什么,裴钰听不到。
直到听到马儿一声短促嘶鸣,他猛地转身一看,只见武芙蓉同上官朗赫然跃到了马背上,一声令下,马儿撒蹄狂奔。
裴钰目眦欲裂,两眼遭夕阳所染,也变成血红一片,扯开沁血的嗓子嘶吼:“武芙蓉!你又骗我!”
他一刻未停,上马便喊:“追!给我继续追!”
马上,武芙蓉心跳快极,两耳唯有呼呼风声,用力问上官朗:“人都安全了吗?”
上官朗:“放心,都藏好了,我也找到了一条他们肯定追不上的路,就是危险了些,小武你信我不信?”
“我信。”武芙蓉万分笃定,“在这里,我只信你。”
“好,等会儿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残阳下,裴钰领兵对他们穷追不舍,只不过没人敢放箭,只能一直去追。
墨麒麟不眠不休千里追踪,早已筋疲力尽,再是神驹降世,此时面对同为突厥马的上官朗坐骑,也是落了下风。
裴钰失了心智,两眼直盯前路那颗黑点,鞭子一昧抽在马身大喝:“驾!”
而在前面,武芙蓉终于明白了上官朗所说的“危险”是什么。
两座山相隔之间,前路赫然一条天堑所在,下面是奔腾河水,上面是一条摇摇晃晃的朽木吊桥,年久失修,桥板多有损坏空格,莫说是马,就是人踩上去,恐怕也会一脚踩空,坠落河水之中。
悬崖未勒马,马蹄一停未停,踏桥而上,武芙蓉果真闭了眼,抓住上官朗衣服的手攥到最紧。
上官朗同样闭了眼,心里默念:“马克思恩格斯保佑。”
桥板节节踏碎,等到马蹄落地,整条木桥赫然只剩两条光秃绳索。
上官朗甚至拔刀,在上岸瞬间俯身一砍,将俩绳索都给砍断了。
那头,裴钰被迫勒马,再也不能追上,眼看着那二人离自己越来越远,头脑险些被气血冲炸,血红着一双眼睛道:“放箭!放箭!”
他就算杀了她,也不要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众人举弓,箭尖纷纷对准那二人,眼见长羽脱弦,这时只听一声鹰唳盘旋而下,猎鹰挥动宽大羽翼,阻碍住了弓箭手的视野,鹰爪夺住长羽一抛,扔进了奔腾的河水之中。
裴钰几乎被气疯,冲着猎鹰大骂:“吃里扒外的东西!看清楚谁才是你的主人!给我滚蛋!”
又是一声鹰鸣,似泣似哀。
裴钰赶走了鹰,亲自拉弓上箭,对准了那道让自己此生爱到至极恨到至极的身影。
一箭下去,必死无疑。
武芙蓉在这时似有察觉,转头一望,视线正对上那抹光亮箭尖,可她未来得及对此赶到害怕,眼神向上一凝,张嘴竟是大喊:“苏合!”
血色余晖下,只见矫捷勇猛的鹰从天而降杀气腾腾,尖锐的鹰喙,平生头一次对准自己的主人,也是最后一次了。
“啊!”
彻天惨叫过后,裴钰挥刀斩鹰,寒光闪过,鲜血从天而降。
那险些一分为二的鹰尸,似用最后的力气挥动了下羽翼,投身河水之中,染出大片鲜红。
裴钰整张脸都被血色填满,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鹰的,唯一确定的,就是他的左眼看不见了。
左眼眶中,原本熠熠生辉的赤金凤瞳荡然无存,变成了一汪浑浊刺目的血窟窿,血水从里不停涌出,像流淌不止的泪水。
他用仅剩的右眼定定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看着她崩溃下马扑在崖边,朝着下面水流流泪大喊:“苏合!苏合!”
在这刻,他好像彻底懂了。
没有转圜余地,没有破镜重圆,即便他就此死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对他流出一滴眼泪,更有可能连记眼神都不给他,她是真的恨他,就像她所说的那样恨他,只不过他一直不愿接受,甚至自欺欺人,觉得自己只要不放弃,她就总会回头。
可人早晚都得有醒的那天,有睁眼的那天。
他们两个,彻底完了。
他明白的实在太晚,能到今天这步境地,是他活该。
迷途经累劫,悟则刹那间。
武芙蓉被上官朗强行搀扶起上马逃命,直到走时的最后一刻,她泪流满面所盯着的,也是河水中的那片鲜红。
只不过收回视线时,余光顺势向上一抬,终于看到了那张鲜血淋漓的脸。
以及眼眶中那个空荡荡的血窟窿。
他脸上的血多到连表情都让她看不清,浑身一动不动,僵硬地看着她,像没有生命的雕像,也像个死人。
这就是他给她的最后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