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芙蓉塞外客

第75章 面圣

 十日开外,夜间子时,正当行驶途中,武芙蓉被车厢外的叩击声吵醒。

 汪有为扯着尖细嗓子,轻声细语道:“上官夫人醒醒,盛京到了,等会儿进城时洒家一掀毡帘,给署吏瞧眼,小有失礼,夫人莫要见怪。”

 绿意和盈盈皆在睡梦中,睡得正香。

 武芙蓉低头给二人掖了掖毯子,因蓦然被叫醒,多少有点起床气在,压着声音略微不悦道:“进出盛京竟已严苛至此了吗,车厢里面都要检看,过往也没见这样。”

 汪有为叹口气:“这也是没办法,谁让陛下刚登基时险些遇刺呢,那贼人虽受了重伤,但到底仗着武艺高强逃出了宫去,至今下落不明,这里外的防守,可不得紧着点。”

 武芙蓉精神一振,倒是头回知晓此事,心道怪不得这一路哪怕途经穷山僻壤,也没少见穿官服的沿路走动,原来是有这样的隐情在。

 那不怪裴韶不愿放上官朗走了,这样的关口,身边多个熟人多份保障,多少能增添些安全感。

 没过多久,到了城门下。

 署吏虽秉公职守,但到底惧怕这气焰颇高的太监,又深知鼓前入城者非富即贵,等毡帘掀起,也只堪堪往里扫了眼,便赶紧记下放行,没节外生枝。

 武芙蓉也没心思再睡了,朝外问:“敢问汪近侍,眼下是几更天了?”

 汪有为:“回夫人,瞧天色大约要到四更天了,洒家且先带您回府沐浴更衣,卯时一过,便带您进宫面圣。”

 武芙蓉便没再过问,合眼闭目养神。

 她虽恨不得立刻冲进宫去揪上官朗的耳朵,但皇宫到底不是自己家开的,繁琐的礼数落下不得,该讲究还是要讲究。

 半个时辰后,车队在上官家盛京老宅门口停下。

 舟车劳顿十几日,还整日天寒地冻的吃不好睡不好,众人早已支撑到了极限,武芙蓉也没急着让大家伙卸物收拾,赏了银钱让他们天亮买酒买菜,好好吃喝一顿,痛快休息一场才是要紧,别的不必着急。底下人见状,自然感恩戴德。

 绿意困得撕不开眼皮,却还是坚持伺候武芙蓉沐浴,给她挑衣选簪。

 武芙蓉虽也困得不行,但还是被她那副瞌睡虫的样子逗笑,沐浴时伸指一弹,溅了绿意半脸水花,轻声道:“若是困,便去搂着盈盈睡下,人那么多,我还能非得要你伺候么?”

 绿意擦着脸,故作恼怒道:“那可不行,整个府上加起来,有谁比我还了解您?有谁比我还会给女郎挑衣裳?我知道您怎么穿最好看,挽什么发髻最为衬您,换了别人,都是胡乱收拾,哪里能有我的一半。”

 武芙蓉无奈,摇头笑而不语,随她如何。

 待沐浴完毕,天已蒙蒙亮。

 绿意将所带妆匣通通打开,将武芙蓉按在了妆镜前,细心梳理起她的每一根发丝,很快便挽好发髻。

 因为到底觉得进宫是为面圣又不是选美,故而虽然钗环摆出来那么多,但在主仆俩的挑选下,所用得上的不过几支,样式也是偏清雅大方,簪在云髻间,不显得过分张扬,却也足够动人。

 绿意又手持画眉墨给她描着眉,明明眼中血丝都有了,却还不忘认真嘀咕道:“女郎这眉毛已经足够黑了,所以绝对不能再往深了画,就着今日这个朝云近香髻,稍稍将眉尾挑上去一点点便好,眨眼时就更显得眼波水水灵灵的,眼神跟像会说话一样。”

 武芙蓉笑她:“我有话不能用嘴巴说啊,干嘛用眼神替代。”

 绿意感叹:“哎呀女郎您真是不解那风什么情,试问谁不想要一双含情美目呢?您今日入宫,就用这双眼睛,赶紧将上官大人给勾回来,小盈盈想爹都快想成小傻子了,整日睁眼闭眼都是问爹爹在哪,在路上时还能用盛京说事,现在盛京也到了,她一觉醒来要还找不着爹,麻烦可就又来了。”

 武芙蓉这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毕竟她现在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闺女小脸一垮嗷嗷哭,赶紧握住了绿意的手,一脸认真道:“我懂你意思了,放心吧,保证完成指令。”

 绿意咧嘴一笑:“行,那我在家等着您的捷报。”

 二人说笑起来,房中欢笑声不断。

 这时有丫鬟在门外轻声道:“汪近侍开始催了,让女郎快一些,说再晚会儿陛下就要下早朝了。”

 武芙蓉只好收了闹腾,赶紧更衣前往,不再耽误。

 半柱香后,门口。

 汪有为盼天盼地可算将武芙蓉给盼出来了,一惊一乍道:“哎呦我的上官夫人哎,可算把您给等出来了,这要是再晚个一时片刻,到了正赶上陛下用膳,那他老人家必定是要勃然大怒的啊,咱们赶紧出发,可别再耽误了。”

 武芙蓉嘴上声声应下,但听着只觉得离谱,上马车时心里还在想:“裴韶的脾气哪里有那么易怒暴躁,他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在接人待物这些小事上,确实没得挑,毕竟宽仁的名头总不会是大风刮来的。”

 真不知道这汪近侍在紧张什么。

 上路时正赶上各方城门开门鼓响,街上没什么人,马车一路疾驰。

 武芙蓉本来是不紧张的,但在激烈似雨的声声鼓点下,心脏不由快速跳动起来。

 她捂着心口,掀开毡帘往外瞧了眼,看着晨雾下的朱雀大街。

 一切犹如三年之前,开门鼓只要一响,摊贩走卒便要率先现身,行走在晨雾中,为一天生计忙碌,忧愁柴米油盐。

 其实对于老百姓而言,是谁当皇帝真没那么重要,只要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安居乐业,就算不是心里最开始期待的那个,又有什么关系呢。

 武芙蓉愿意相信,只要裴韶听劝,依旧重用冯究,那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她垂下毡帘,回过神深吸一口气,闭眼去想:“好了,上官朗,我来了,等着挨揍吧你。”

 入宫门转软轿,软轿由脚力好的宫人所抬,一路不停抬向了太极宫。

 武芙蓉下轿子时正逢日出,抬眼一望,险些被金碧辉煌的宫宇闪到眼睛,连忙拿手遮住,一时头晕目眩。幸亏旁边有宫娥扶住她,她才能不受强光所阻,踏上了更为晃眼的汉白玉阶。

 到了殿门外,汪有为先进去通传,结果没多久又一脸讪笑走出,对她道:“上官夫人呐,咱们时辰选的好,来早了,陛下这时候还在御书房面见朝臣,没回来呢,您且随洒家进去等候,估摸圣驾没多久便能到。”

 武芙蓉跟着进去。

 这所谓的“等候”,自然不是给张椅子让你舒舒服服坐着等人,而是跪在大殿边上,脸庞朝下,目光不能往上,始终盯着双膝。

 武芙蓉耐着性子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人来,终于忍不住抬了脖子活动一二。

 汪有为光顾着训斥几个清扫动作慢的小宫娥,训完一转身,看见武芙蓉在盯自己瞧,忙笑道:“让上官夫人见笑了,这几个小丫头是掖庭新送来的,手脚粗苯,不够伶俐,得多看着点。”

 武芙蓉心下一狐疑,心想登个基而已,至于将伺候的人都换了一整波,留着老人使唤不好吗,不知道的还以为篡位来的。

 不过想到“老人”,武芙蓉蓦然想起一人来,便问:“敢问汪近侍,昔日伺候在太上皇身边的方贵方公公,现在何处?”

 汪有为笑容一僵,咳嗽了下道:“方公公啊,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太上皇既退居良辰宫,方公公自然是随之前往的,上官夫人怎忽然问起他来了。”

 武芙蓉摇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了。”

 她至今记得当年在御花园险些被裴钰得手的场面,方贵即便是受上官朗委托,也确实是替她解了次大围,这三年她虽一直未曾回京过,但有些恩情还是记得的。

 御案上,紫金麒麟戏珠香炉中升出袅袅龙涎香,香气散在大殿四处。

 武芙蓉双膝酸痛,因地龙滚热,跪久了,全身便被烤的发软,思绪也昏沉。

 她本来就一夜未曾睡好,强撑起精神熬到现在,再经热气一烘,上下眼皮当即打架。

 “陛下驾到!”

 殿外动静忽然一响,武芙蓉瞬间清醒过来了。

 她赶紧摆正动作,同众多宫人一并行礼,高呼:“拜见陛下!”

 因为头低着,她并不能看到人,只能感受到殿门推开时的那一阵扑身寒风。

 冰冷彻骨。

 那人沉默至极,进门只抬了下手,一字未言直奔御案,还是身边太监见状高声喊道:“平身——”

 “谢陛下!”

 此番喧嚣过去,便是长久的静默,宫人们屏声息气,整个大殿只能听到翻动奏章的轻微响动。

 武芙蓉都快怀疑自己是透明的了,其实龙椅上的那个不是在刻意无视她,而是根本就看不到她的存在?

 汪有为起了个头,上前毕恭毕敬道:“回禀陛下,武氏已带到。”

 武芙蓉见状,忙面朝御案再度行叩拜之礼:“妾身武氏,归京特来谢陛下隆恩,愿陛下福寿延年,万岁长安。”

 话音落下,久无动静,连翻动奏折的动静都没有了。

 武芙蓉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对方没有听清,便又扬起声音,高声道:“妾身武氏,归京特来谢陛下隆恩,愿陛下福寿延年,万岁长安。”

 依旧没有动静。

 武芙蓉感觉裴韶就是故意在耍自己,弄不好上官朗怎么惹他不快了,所以现在就报复在了她身上,这个小气鬼,都当了皇帝了,就这点肚量,有必要吗。

 她不耐烦了,抬脸望了回去,心想我就看你想找什么茬,这诰命又不是我逼你给我的。

 结果就这一眼,就让她愣在原处,几乎灰飞烟灭。

 只见龙椅之上,青年一身明黄龙纹锦袍,头顶九龙环绕金冠,乌发玉肤金瞳,眼眸狭长,眉飞入鬓。

 本该是毫无瑕疵昳丽无双的长相,可偏偏的,左眼原本安放眼珠的地方,竟被一块浑圆墨玉所填满,乍一望上,犹如全瞳,阴森可怖至极,加上与右眼金瞳形成对比,更添诡异。

 武芙蓉像被迎面扑了一盆冷水,极寒极冷之下脑海中都是空白的,脖子也成了木头,转不动低不下,就维持着抬头望去的姿势。

 裴钰就这么垂眸望她,眼中连冰冷都称不上,有的只是无波无澜的漠视,像看一颗小小蝼蚁。

 “武氏,你可知罪。”

 武芙蓉俯首,体态柔弱,却又不动如山,只有伏在琉璃砖上的手掌逐渐攥紧,骨节发白,一开口,口吻中的僵硬已经盖过惊慌——“回陛下,妾身不知。”

 他懒声道:“你夫,陇西节度使上官朗,乃为废太子党羽,今年正月十七当日,因不满太上皇改立朕为太子,传位于朕,竟敢拔刀行刺,之后逃离出宫,潜逃至今。”

 武芙蓉听完,竟忍不住轻嗤一声,语气在这时才想起来打哆嗦,却挺直腰抬起脸,一双明眸就那么静静看着他,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反问道:“传位?传什么位?”

 “你这话说给傻子,傻子或许会信,可我知道,陛下就算将皇位传给一条狗都不会传给你,裴钰你到底在说什么疯话?你知不知道你这叫什么,你这叫谋权篡位!”

 最后四个字声音骤然拔高,震耳发聩。

 汪有为顿时勃然大怒,指着武芙蓉直犯结巴:“武氏你……你大胆!”

 “我大胆的时候可比这要狠多了。”武芙蓉直接站起来,指着汪有为,指着裴钰,“怪不得,怪不得自从上路我便感觉有些说不出的蹊跷,原来你们狼狈为奸,不是要我进京谢恩,是要我进京认罪啊,怎么着,我夫君的罪过需要我来担吗?那好啊,你们现在就杀了我,我成了鬼,也好去问一问你们裴家的列祖列宗,出了你这么个囚父杀兄的绝世子孙,他们的脸上,是否能感到些许荣光。”

 汪有为气得浑身直哆嗦,指着武芙蓉看着裴钰:“陛下,她,她这实在是……”

 裴钰却道:“无妨,让她继续说下去。”

 他眼中竟闪过些愉悦,不过不是善意的愉悦,是好像在围观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小狗,看她究竟能出几分洋相,时不时还能伸出手逗逗她。

 武芙蓉气到发笑:“我没什么好说的,你当上了皇拜之礼:“妾身武氏,归京特来谢陛下隆恩,愿陛下福寿延年,万岁长安。”

 话音落下,久无动静,连翻动奏折的动静都没有了。

 武芙蓉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对方没有听清,便又扬起声音,高声道:“妾身武氏,归京特来谢陛下隆恩,愿陛下福寿延年,万岁长安。”

 依旧没有动静。

 武芙蓉感觉裴韶就是故意在耍自己,弄不好上官朗怎么惹他不快了,所以现在就报复在了她身上,这个小气鬼,都当了皇帝了,就这点肚量,有必要吗。

 她不耐烦了,抬脸望了回去,心想我就看你想找什么茬,这诰命又不是我逼你给我的。

 结果就这一眼,就让她愣在原处,几乎灰飞烟灭。

 只见龙椅之上,青年一身明黄龙纹锦袍,头顶九龙环绕金冠,乌发玉肤金瞳,眼眸狭长,眉飞入单单为了方便报复我过去对你的所作所为吗?”

 她说到后面,意识到什么似的,忽然冷嗤一声,目光饱含讥讽道:“还是陛下觉得佳丽三千难免腻味,非要学当初的自己,几次三番犯那个贱,就是认定我这口回头草?”

 裴钰这下脸色变了,眉头一跳眼神骤然冰冷,沉声道:“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朕要你进京,只是想利用你将上官朗引出来,他那个懦夫,受了点小伤而已,出了皇宫,居然连家都回不去,枉费朕派人在陇西盯了那么久,没用的东西。”

 武芙蓉眼波一震,声音有些发哽:“小伤?在你眼里,什么样的伤算小伤?”

 裴钰笑了,和颜悦色:“朕怎么知道呢,朕只知道,朕要你留在朕眼皮子底下,乖乖配合朕,哪怕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将上官朗引出来。”

 武芙蓉冷笑一声:“那你还是杀了我吧,我不会同意的,不管他是真的刺杀你,还是你在跟我胡编乱造,总之他在外面尚能有条生路,可一旦回来,便只有死路一条,夫妻本该一条心,岂能为了自己,弃对方于不顾。”

 裴钰额上青筋一跳,不知被刺痛哪根神经,竟是猛地起身一拍御案,咬牙怒斥:“你和他算哪门子的夫妻!”

 武芙蓉愣了,殿中众多宫人也愣了,鲜少见龙颜如此大怒,连忙叩头高呼:“陛下息怒!”

 裴钰神情复杂,似乎自己也有些对自己的失控而懊恼,重新坐下,扶额平复片刻,笃定道:“你会同意的。”

 武芙蓉依旧斩钉截铁:“我不会。”

 这时,殿门外传来一声小孩子的啼哭,软乎乎的发黏,一听便知是小姑娘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