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故人
“娘亲！娘亲！”
武芙蓉一听到这声音,表情立刻慌了，转头朝殿门外一望，正望见一小道身影跌跌撞撞跑来,不是盈盈是谁。
她赶紧冲上去将孩子一把抱怀里，克制住崩溃，努力保持冷静道:“你怎么到这里了，是谁带你来的？”
盈盈哭的整张小脸通红,抽抽噎噎道:“是几个没有胡子的伯伯带我来的，他们说可以带我来找娘亲,我就来了，绿意姨姨也想来，但伯伯们不让,娘亲你怎么走了那么久都没有回来，我想你都想哭了。”
武芙蓉抱住盈盈安抚，给她抹着泪道:“盈盈乖，不哭了,你看娘亲就在这呢，娘亲只是有点事耽误了,所以回去的晚了点,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
小盈盈搂住她脖子贴贴，小声说:“没事的娘亲，我就知道娘亲不会丢下我的,不像爹爹，爹爹是大坏蛋。”
这时只听头顶传来一声咳嗽，娘俩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了。
武芙蓉下意识将盈盈挡在了身后，手掌紧紧攥住女儿的小手。
盈盈探出颗好奇的小脑袋瓜,看着那个高高在上陌生叔叔，似乎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眼睛和自己的不一样，还伸手摸了摸眼睛，摸完之后目光也不躲，对方打量她，她就偷偷打量回去，大眼睛眨啊眨，忽闪忽闪。
武芙蓉能明确感觉到裴钰的视线是朝下的，自然更为紧张，将盈盈挡的更加结实，步伐也止不住退后。
裴钰看她那么紧张，却在这时笑了，笑容难得没有掺杂阴冷气，只是一声单纯代表愉悦的笑。
笑完抬起手，对着孩子轻轻一招，说:“过来。”
盈盈只是年纪小，敌友还是分的，本来就有点害怕，加上娘亲还拉住了她不让她过去，她还能走上前就怪了，只会往后躲，根本不敢过去。
裴钰见状，没恼，只是笑容无奈了些，起身离开龙椅，一步步下了金阶，朝着娘俩走去。
压迫感来临时，武芙蓉整个头顶都在发麻，但当着孩子的面，她不能表现出太多的激动害怕，只能硬撑着。
裴钰缓步走到她身侧，视线略过她，落在小女孩身上，弯下腰，对着那一小团，放柔了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
盈盈的小手紧攥住武芙蓉的手，抬起脸望着，好像在询求意见。
等到武芙蓉点了点头，她才重新看回裴钰，小声而怯懦说:“盈盈。”
裴钰抬了下眉梢，赞叹:“盈有圆满无缺之意，不错，你娘挺会给你取名字。”
武芙蓉不安地盯着他，不懂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裴钰仍是看着小姑娘，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盈盈伸出三根小短手指，认真道:“三睡了。”
裴钰嗤笑:“好，朕知道了。”
他转身，回到龙椅，扬声道:“汪有为。”
汪有为赶忙上前:“奴婢在。”
“西内苑可还有空余宫殿？”
“回陛下，那自然是有的，含香殿流云殿朝雾殿，都空着呢，看陛下想要哪个方位的。”
裴钰略沉吟，道:“不必麻烦，就含香殿吧。”
他的眼神绕在武芙蓉身上，口吻略微露骨:“芙蓉含香泣露，正合了上官夫人的名字，也合了上官夫人的……”
武芙蓉听不下去，出言打断:“回陛下，西内苑乃宫中妃嫔所在之处，妾身身为臣妇，入住西内苑于理不合，愿陛下收回成命，许妾身前往掖庭宫暂住。”
汪有为:“啧，上官夫人这是何苦，掖庭寒冷，远不及西苑舒适，您这何必——”
“无妨。”裴钰出声，带些慵懒倦气，掀开一本奏折，心不在焉道，“随她如何，朕要开始忙了。汪有为，你将人带下去安排。”
“奴婢遵命。”
裴钰眼盯奏折，漠不关心的样子，一直等到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出了殿门，才重新抬起眼，细细打量。
掖庭。
汪有为带着母女两个走在其中，扯着尖细的嗓子道:“这掖庭是宫女和罪犯妻女日常劳动之所，上官夫人可真是来错了地方了，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孩子着想，寻常大人都受不了这里头，何况娃娃。”
仅是说话间，浆洗衣物之处便传来惨叫连连，掌事女官提了鞭子在小宫女身上连抽不停，怒骂道:“不长眼的东西！皇后娘娘的衣裳你也敢使那么大劲儿搓！这要是断了一根金丝儿，你看我要不要你的命！”
武芙蓉捂紧了上官盈的耳朵，让她闭上眼不准去看。
好不容易寻到个僻静处的寝殿，一推殿门进去，满屋的灰尘蛛网，别说盈盈，武芙蓉都咳嗽不止，赶紧将孩子抱了出去。
汪有为掩住口鼻道:“掖庭堪堪能住人的也就是这了，这几个宫娥，洒家就给您留下差遣，若有何所需所用，让她们去告诉洒家一声便是。”
武芙蓉点头，送走了汪有为。
放下盈盈，武芙蓉捂了口鼻再进寝殿打量，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才发现脏和乱反倒是小事，重点是这个寝殿，它太大了。
大且空，夜间必定会冷，她一个大人能受得了早春寒，但盈盈又该怎么受。
几个宫娥领了被褥回来，武芙蓉摸着一看，发现又薄又潮，心更是凉了半截。
趁着这会儿太阳大，她干脆在外面扯了根晾衣绳，将被子都又重新晒了一遍，又亲自动手和宫娥一并打扫擦洗寝殿，足足忙活了一整天，入夜才有点能住人的模样。
盈盈年纪小不知道辛苦，不管干什么，只要和娘亲在一起就高兴，于是武芙蓉忙活，她就自告奋勇拿着扫帚“帮忙”，虽然帮的都是倒忙，但武芙蓉见她开心，也就不忍苛责，随她玩了，玩累了就吃饭。
掖庭的饭菜看着是过得去的，有荤有素。
但要一吃，就会发现肉没熟，菜的味道也不新鲜，一入口还都是沙土，显然是没经清洗便下了锅。
武芙蓉吃不下，也不敢让盈盈吃，宫娥说这边的饭菜都是这样，再换也是一个锅出来的。武芙蓉也无奈，干脆找到厨房，自己亲自熬了一锅粥，带回寝殿晾温喂女儿吃下。
忙完这一切，夜色已深沉，她一点胃口没有，只想躺下休息。
被子虽然单薄，但晒了一天，好歹没那么潮了，多少避点寒气。
盈盈缩在娘亲怀中，小大人似的，搂着她脖子，奶声奶气给她讲故事，讲:“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
武芙蓉一听这个开头便想笑，轻声问:“这故事是你爹给你讲过的是吗。”
“对呀对呀，”盈盈开心道，“爹爹每次讲了没一会儿，盈盈就睡着了，爹爹不在，盈盈讲故事，哄娘亲睡觉。”
武芙蓉笑着搂紧她，又将被角掖了掖，亲了下女儿额头，温柔道:“辛苦盈盈了，继续讲吧，娘亲等着你把我哄睡着。”
小盈盈再接再厉，小嘴继续念叨:“讲的什么呢，讲的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
小家伙故事讲乱了，眼睛也遭不住困倦合上了，最后喃喃念出句:“有爹爹和娘亲，还有盈盈，还有绿意姨姨。”
武芙蓉明明是闭着眼睛的，眼角却滑出一滴泪来，睁眼看着盈盈的睡颜，心想:“上官，你到底在哪，你怎么样了，我和盈盈都很想你。”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才能真正静下心，去梳理当前的处境。
次日早，天气晴朗。
武芙蓉到厨房将昨夜剩的粥热了，给盈盈和了一小块糯米面蒸了点心，忙完回去刚喂孩子吃完饭，她这边正想将屋子再洒扫洒扫，被子再晾一晾，寝殿外便来了一伙衣着华贵的掌事女官，说皇后娘娘有请。
皇后娘娘。
王婉。
武芙蓉从昨日起便料到会有这刻，一时也没什么诧异，只是安顿好女儿，略整理了下仪容，便随之前往了。
锦绣宫宫如其名，处处锦绣华美，宛若瑶池仙境。
武芙蓉按照礼数入殿叩首，不紧不慢道:“妾身武氏，拜见皇后娘娘。”
那凤仪宝座上的女子头戴九尾凤冠，一身雍容华贵，正与女官说笑，丝毫未察觉殿出多出一人，直到一盏香茗喝完，她才恍然大悟似的讶异道:“呀，本宫都没看到呢，原来是上官夫人到了，快快平身，赐座。”
“多谢娘娘。”武芙蓉起身，嘴上言谢，表情却冷淡异常，座位来了也并未坐下。
王婉笑着，捧着香茗起身下了玉阶，双目直直盯着武芙蓉，对周遭女官道:“你们是不知道，本宫和这位上官夫人，可算是老相识呢，当初本宫在山野间迷路受寒，若非是她出手搭救，本宫说不定都没命等到嫁给陛下当上皇后，她可算是本宫的大恩人。”
她的步伐停在武芙蓉面前，略一倾身，附耳压低声音，讥讽道:“我的大恩人，机
关算尽逃了那么久，现在不还是被他找回来了。”
武芙蓉依旧垂眸，声音轻款:“皇后娘娘当初装了那么久的疯子，不也还是一样嫁给他了。”
王婉双目一瞪，瞬间呼吸都气得直哆嗦。
她将武芙蓉召来，本意是想将她羞辱一番报昔日之仇，结果还没开始，上来便被她一句话撕毁了理智，当即将茶盏一摔怒斥反驳:“那恰恰说明是上天注定！本宫生来便是要做皇后的！是我的东西，即便本宫不稀罕，别人也抢不走！”
武芙蓉语气不变:“娘娘放心，没人跟你抢。”
“那你怎么不去死啊？”王婉脱口而出，“你既然不想抢，那就像你当初那样，继续寻死去啊。”
其余女官脸色一变，纷纷告辞退下。
武芙蓉抬了眼睛，明眸对视上王婉饱含怨怼的目光，轻声细语道:“人总有想开的时候，这世上那么多该死之人都没有死，我又何苦寻死觅活，拿别人造下的孽去惩罚自己，何苦，何必。”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王婉摇着头，激动道，“你骗了所有人，连我都骗过来了，设下那么大一场局和他鱼死网破，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兜兜转转却又回来了，过去一切都白费，他还是当了皇帝。你看到这些，应该对此感到万念俱灰，痛苦到寝食难安才对，你怎么能说出那么多不痛不痒的话，武芙蓉，你变了。”
王婉说完一通，眼神却又一变，自以为反应了过来道:“亦或者你现在还在伪装？展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实际肚子里又在想什么鬼主意，是不是？就像你当初骗我装作-爱他那样，你一定是的。”
“皇后娘娘。”武芙蓉叹了口气，看着王婉的眼神，真正带了些疲惫的坦诚，“三年了，你们不累，我都累了，既然大局已是如此，我也不愿再和天命作对，他当上了皇帝，你当上了皇后，这个结局于你们而言皆大欢喜，我的处境如何，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怎么没有关系！”
王婉突然疯了一样，瞪着她大吼:“你必须痛苦！必须和我一样痛苦！凭什么你可以嫁给别人远走高飞，我就非要被逼着嫁给他！凭什么凭什么！”
武芙蓉静静看着她崩溃的模样，想到昔日外界所传晋王夫妇夫妻和睦，忽然觉得十分可笑，但不是王婉可笑，是这整个世道都可笑。
她一退步，行礼道:“皇后娘娘自便，妾身告退。”
“不行！你不准走！”王婉跑着想要追她，但头顶凤冠太重，裙摆太长，根本活动不开步伐，一步迈出还险些跌在地上。
海珠这时回来，恰与武芙蓉碰上，一时面色复杂，福了福身便跑到殿中，扶起王婉道:“娘娘，先别管她了，相爷差人送了家书一封，要您亲启。”
王婉咬牙收回视线，撕信展开，里面还夹着一个小盒子，开始并未留意，看完信竟将盒子一摔，痛骂道:“什么速孕丹速生丹！我爹他怎么就是不懂，问题根本不在我身上，是姓裴的他根本就不行！他一到床上就犯心绞痛！这些年我给他找了那么多美人，哪一个肚子有动静了？有病的是他！他是个废物！”
海珠吓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去将殿门关上，回来捡起药劝慰王婉道:“娘娘息怒啊，这话咱们可不能说，若被别人听了去就不好了。”
王婉冷笑:“听去又如何？我说的可都是实话，他若不高兴，有本事废了我啊，他能得到这个皇位，我爹在背后可没少出力，想废我，他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海珠看着手里的药，为难道:“那这药丸怎办，还回还是扔掉。”
王婉一皱眉，眼神极厌烦地从药盒上掠过:“先放着吧，盯着点姓武的，倘若陛下能对她旧情复燃碰上她几回，那就想办法让她吃下这个，能生女儿就能生儿子，反正我也只想要个皇储而已，是不是我生的，不重要。”
海珠听着只感到心惊胆颤，觉得眼前的皇后娘娘，和过去那个天真烂漫的自家姑娘，根本就是两个人。
……
武芙蓉回到掖庭，见几个小宫娥守在寝殿外支支吾吾，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样子。
等进去找不到了盈盈，武芙蓉着急一问，几个人才说出来实情。
原来从她走后盈盈就一直在哭，哭声传的太远，掖庭不少人抱怨，掌事的还将此事告诉了汪有为，汪有为没过多久便找了来，命手下宫娥将盈盈抱走了，走时说上官夫人回来若找，便去太极宫找。
武芙蓉一听便感觉事情不妙，一刻未停又辗转去了太极宫。
太极宫主殿，地龙燃烧，到处热气哄哄，温暖如春日。
“小矮萝卜”面朝朱墙乖乖站好，捂着眼睛念道:“一、二、三、四……”
数完十个数，她赶紧睁眼转身:“你藏好了吗！我要来捉你啦！”
宫殿太大了，显得她更加小的可怜，可她竟也不怕，东看看西看看，眨着大眼睛不忘喃喃自语:“真的找不到了，藏到哪里去了呢。”
这时只听一声紧张着急的“盈盈！”响起，小盈盈赶忙回头，看见人是谁，瞬间笑容灿烂扑上去:“娘亲！”
武芙蓉一路跑着来的，现在喘到不行，抱紧她便道:“找到你就好了，走，跟娘亲回去。”
可盈盈竟有点为难起来，皱着小眉头求武芙蓉:“娘亲可以等一下下吗，我的捉迷藏还没有玩完。”
武芙蓉看着空旷无人的大殿，狐疑起来:“什么捉迷藏，你在和谁玩捉迷藏？”
这时在她们眼前不远的暗朱色龙纹垂幔一动，从后走出抹高大的身影。
裴钰身着常服，姿态松散，懒洋洋启唇道:“和朕。”
盈盈眼睛顿时亮了，兴高采烈道:“原来你藏到了那里！”
武芙蓉皱了皱眉，一对上那只墨玉做的假眼，心便发寒，立刻抱起盈盈道:“小孩子不懂事，叨扰了陛下，以后妾身会看好她的，妾身告退。”
“且慢。”裴钰缓步走向她，停在她面前。
“朕有些话要对上官夫人说。”